正文

一雞三吃

吃酒!吃酒! 作者:陳賦


/徐城北/

我有我自己的“三吃”——和所有孩子一樣,自小就吃家里的飯,此乃“一吃”,無所謂香也無所謂不香。父母都是記者,連續(xù)不斷的飯局使得家里無法“起火”,于是我從五六歲起,便隨大人外出吃“蹭兒”,說得夸大一些,連北京“全聚德”專管看門兒的胖老頭兒,每次都習慣地摸摸我的頭頂,此乃“二吃”,我又懂得了一些“色、香、味”的常識。二十歲后,我獨立到外面闖蕩,除了吃食堂也需要自己動手,雖然不無甘苦,卻也別有味道,此乃“三吃”,以“自己動手”為標志。

和我的“三吃”截然不同,“一雞三吃”另是一番意思,盡管它也能“自圓其說”。后來,我去邊疆獨立生活,就越發(fā)認定只有那些有閑、有錢而且怪癖、潔癖兼而有之的老處女,才會對一只雞如此挖空心思。在我腦海中,常常奇怪地浮現(xiàn)出北京“協(xié)和醫(yī)院”的護士長,或者剛剛從舞臺退下來的芭蕾舞演員……

“文革”中,我曾伴隨一個看管勞改犯的生產(chǎn)連隊,在新疆塔里木河的北岸“戰(zhàn)天斗地”。一次,連長乘犯人們緊貼著河邊勞動之際,釣上一條少見的大頭魚,長逾一米,重二十斤,或者還多,連隊干部和我都興奮起來,立時就把那將近身長三分之一的“大頭”割將下來,放在一個大臉盆中,就著塔里木河的水煮湯;魚尾切段,紅燒;中段也切成段兒,在豬油里炸過,然后加上四川的豆瓣醬,“熬”成只辣不香的“豆瓣魚”。三者相比,數(shù)湯最鮮,我“悟”到只有這湯才和塔里木河寬闊的胸膛相適應(yīng),那個臉盆是我們這些男人從頭洗到腳的,用誰的臉盆煮更是個無所謂的問題。原始的文明,野蠻的歡快,這樣的“一魚三吃”實在不是今日大都會“一雞三吃”可以類比的啊。

當世界又擺脫了原始和野蠻的時候,我竟“搖身一變”,安然坐在北京的劇場中,坐在名伶布置華貴卻未必高雅的客廳中,坐在我自己后來命名為“品戲齋”的書房中,研究起京劇和傳統(tǒng)文化來了。工作忙碌、紛亂而亢奮,工作中的文化尚且忙不過來,生活中(首先是飲食)的文化,就更無從抓起。但是無論如何,雞還是要吃的。經(jīng)常買自選商場已經(jīng)去毛、凈膛的“西裝雞”,或紅燒,或白煮,或者按照美國“肯德基”的制作程序“玩耍”一番……我有時想起少年時期常見的“炸雞肝”“炸雞胗”,如今沒有原料,只能想想罷了。有時買來活雞,每當為之褪毛、開膛之時,每當雞肝、雞胗在握之際,剛有一點興致,馬上又想起血脂和膽固醇警告,于是“炸雞胗”登時從腦海里被驅(qū)除了。但是,“一雞三吃”的名聲實在太大,作為一個蘊涵深厚的概念久久不散。一次,我忽然聯(lián)想到自己的事業(yè),想到了“做學問有無一雞三吃”這么個問題。我翻閱著前幾年的習作——那些“吹捧”京劇演員的文章剪報,明顯都是寫“他”,根本沒有“我”(的感情、思想),這不屬于“一吃”?“一吃”的結(jié)果往往是留不住的,我的剪報只薄薄一本,后來就懶得再剪了;但這“一吃”又是一切企圖做學問的所無法回避的。必須從“一吃”的基礎(chǔ)向上攀登,漸漸地,我寫“他”時便注意用自己的眼睛去看,這一來,被寫出的“他”中便含有“我”,是為“二吃”也。我第一本集子《京劇100題》,大體就這么搞出來的。然而還有“三吃”,幾年前我就著手從文化學的角度去研究梅蘭芳,今年終于脫稿付排的《梅蘭芳與20世紀》,就是從身處九十年代里的我(們)這一代學人的視角,去回望本世紀上半葉的梅,去回望梅所負載的傳統(tǒng)文化。這本書與其說是寫“他”(梅蘭芳),不如說是寫“我(們)”。梅先生以及圍繞著他的紛紛擾擾的人和事,都要納入此書的系統(tǒng)之中,“呼之即來,揮之即去”。

區(qū)別與飲食操作中的那一只活雞,我在“三吃”階段遇到的麻煩,就是梅先生早期做的事情,以及他周圍的環(huán)境,都已經(jīng)瀕臨于“死”,我得通過向當事人調(diào)查,通過翻閱當年資料,使之一點點地在“我”心中復(fù)活。但是,做學問也有強似吃雞的地方,那就是生活中的“一雞”在“三吃”之后,就“一去而不復(fù)返”,想再吃您得再掏錢;而我(們)做學問的,生活之“雞”則是一輩子“吃”不完的,甚至是子子孫孫也“吃”不盡的。是不是這么個理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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