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12.流金草叢

胭脂盆地 作者:簡媜


日影開始傾斜,一大匹余光在東區(qū)上空游移,抬頭望,像一件有汗餿味的男用水洗絲襯衫被誰扔在那兒,站在十字街口的我看來像一只暈在袖口、尚未被揉死的蟲子。這城市正在大手術(shù),剖腹挖腸似的,一陣塵風(fēng)撲來,路邊行人干咳或咒罵,我習(xí)慣以暫停呼吸抵抗塵埃及所有類似塵埃之事,像不打算交代遺言的蟲。

馴服的市民過街了,我仍在原處與心中的三種聲音談判--我們總是花費大量時間做選擇,卻在付諸實踐時發(fā)現(xiàn)一切太遲。第一種聲音要我回家;第二種聲音是堅持回辦公室處理公事;第三種聲音像狗尾草撩撥水面:去看螢火蟲。

于是一面過街一面在心里與你說話。自從你遷居遠郊,多次邀我去散心,邀了六年沒去成,倒顯出我的薄幸了。其實,擱在心里不敢動,偶爾在浮生瞬間,拿出來吹吹灰、曬曬流光,又收疊起來。你我雖然不熟,但第一眼就知道是個近性的,不需用世俗網(wǎng)袋裝起來掛在客廳,能夠情投意合的人事并不多,我接著便謹慎地不讓它沾染塵埃。

我把你以及你落宿的深山野村存放在自己的記憶倉庫,如同無法占領(lǐng)大人世界的孩童到曠野挖一個土穴寄放他的秘密。漸漸,我才理解倉庫里收藏的都是即將在世間消逝的,譬如詩,譬如干凈的人品,譬如一座早已凋零的鄉(xiāng)村,譬如早春潺潺的流水與顫抖的薔薇……我依賴它們找到活著的路標,并且放縱它們相互滲透、延展,激迸出藍光般的意義與美的焰火,許多個我居住在這個燦爛世界里,她們或為稚童、或亭立之年、或超過了我此時形貌的垂暮年紀,不管肉身終止于何年何月,都不妨礙具足的一生;她們或依農(nóng)耕時代的習(xí)慣洗一把青蔬、或竹窗下挑字喂哺流浪的雁鴨、或在黑夜獨行,沿著兩道流金草叢奔跑,以為螢火蟲要帶她到比家更重要的地方……你所描述的幽靜山景,初夏之夜布滿山谷的流螢,從簡單的言說忽然變成有脈搏的文字直接落入我的記憶倉庫,活起來,占據(jù)了時空,與那個在鄉(xiāng)間小路追趕流螢、以為它們是渴世的星子的稚童迭印,成全了她的快樂,加重她的憂傷。

消逝!消逝!美好皆消逝!

那么,你應(yīng)能諒解我遲遲無法成行的原因,倒不是不愿在雜亂的都市生活里抽身到郊外紓解身心、吸幾口干凈空氣;而是害怕聽到仍有一處清幽所在,像四五十年前的臺灣,春天的油桐把山巒髹白,夏日相思仔花又將它點黃,到了晚秋,有一場芒雪安慰旅人的心情。我害怕愈來愈多人得知消息,帶著一家老小去野餐,把山谷溪流當作別人家的廚房,烤起甜玉米與香腸,砍幾株月桃或水姜,放任孩童用塑料袋裝螢火蟲,什么都沒有留下,除了灰燼與垃圾。

在人們尚未學(xué)會以謙遜的態(tài)度做一趟樸素之旅前,我竟希望所有未被玷污的風(fēng)景自行封鎖。直到,我們跳脫欲望層次,開始懂得深情的依戀,愿意找回自己與自然的親情。

也許有一天,我不必再蹲在倉庫里舔食記憶,在流螢點燈的溪谷,晚春的油桐花還是開得那么閃亮,水聲依舊喧嘩,掩飾一個傷心人的歌哭。

一九九三年八月 《中時·人間》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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