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得了，空屋與游魂的密談，預先潛入別人的生命書冊里，留下一段不可解的錯文。當新的家庭遷入，我遙遙站在自家陽臺，看他們擦拭玻璃、拍打方塊毯……那段錯文在陽光中

變成金字銀句，互相追逐、敲擊，發(fā)出炫麗的光芒，反過來撫

慰散步人的內(nèi)心。

其中一棟樓房，出了曖昧的意外。

有一回黃昏，信步走入裝潢中的房子，四周闃寂無聲，新鋪的大理石地磚回應我的跫音。工程已到最后階段，約需三個工作天的細部修飾，這房子便活了。我似乎感染一個夢境即將完成的喜悅，一路從客廳、廚房、主臥室、書房……細細勘察，甚至自作多情地構思，什么款式的家具最能襯托室內(nèi)的優(yōu)雅，什么樹最能營造浪漫且寧謐的夜，什么畫足以在象牙白的墻壁，懸出一塊活潑的狂野？也一番心算，核出多少費用最能符合實惠、舒適的要求。若不是我過于沉迷，便是這幢面目已鑿的空屋有滿腹心事要與我商量。拾階而上，發(fā)覺主臥室的花朵壁紙?zhí)悺⑻旎ň€板的藍色調(diào)太沉，夫妻長久居住，恐有一股無形的壓迫感，若再搬入大型廉價衣櫥、雙人床、梳妝臺，五花八門分割視覺空間，難逃精神錯亂了。除非，他們別出心裁，訂做一套與線板同色系而稍淺的煙波藍床組，鋪上銀鼠灰地毯，則天空與地面呼應、對流，如躺臥在自己的藍色海洋數(shù)算玫瑰花園了?？瘴菟坪鯘M意。待巡到三樓后陽臺的地面排水孔，我?guī)缀跻咽俏葜?，抱怨泥水匠未將水泥清除干凈，堵住水孔，地磚的鋪設也沒考慮水流弧度，往后臺風季節(jié)，定會漫漶入室。正在尋思，忽然一陣野風將門吹上，被反鎖了。我甫清醒自己流落在別人屋中，前后左右皆無逃生之路，只有往

下跳一途了。

就算吶喊，不會有人聽到。奇怪的是，并不感到恐懼，我靜著，看遠處半坡的五節(jié)芒花，似動非動，三兩聲狗吠，七八只秋雀。坐在地上，摸摸口袋：一串自家的鑰匙，而已。那么，真是一個神不知鬼不覺的人了，被遺忘在杳無人跡的角落，死了又活，活了又死，漫長地等待著。

這樣的情境愈來愈熟悉，仿佛曾經(jīng)遭遇過，我孤單地隱身在荒漠，睜眼，發(fā)覺荒漠不知何時變成陌生的后陽臺，唯一的門鎖了。忽然聽到屋內(nèi)有人上樓、開燈、交談、商量自家的小小歡樂與苦惱，以柔軟的語言相互安慰，終于一起下樓，布置家庭晚餐。他們不曾發(fā)覺我被鎖在荒涼的一隅，我亦無法敲門求救，張揚一個不速之客的行蹤。不知怎么來的，也不知怎么去，但所有的意外故事都必須借一個獨自開鎖脫逃的人才得以保持情節(jié)的隱密與完整。

我陷溺在蜘蛛網(wǎng)般的想象中，尋思身在何處。黃昏風輕輕吹拂，對面山坡有一棵瘦高的木瓜樹，招搖地露出豐碩的乳瓜，像竊笑的鄰家媳婦。因此記起自己貪玩，在散步途中出了尷尬意外。身上除了一串可笑的鑰匙，手無寸鐵。黃昏即將冥落，再不設法，恐怕餐風露宿了。

鎖，當然不是絕路。在世事中掙脫數(shù)回合了，深諳鎖的定理，想逃的自有生路，不想脫身的，鎖更加鎖。我不愿冒險從三樓跳下，這棟空屋還不值得做這種犧牲，唯一剩下的鋁門

窗；搬開架在窗邊的廢木塊、木材，窗的耳扣也反鎖著。這激怒了我，干脆脫鞋、去衣、卷起兩袖，只剩上頭氣窗的機會了。還好沒鎖上，但我龐大的身軀如何鉆入又高又狹小的正方框？只能憑功夫。不知哪來的身手，將自己在高空中打橫，慢慢像蛇一樣滑入內(nèi)壁，縱身一跳，回到屋里。我非常小人地踹那扇門一腳，開門，重新架好木頭，拎起外衣、拖鞋，關門，一切不曾發(fā)生。

開了燈，仍是空無一人的房間?；椟S的燈光照著櫸木地板上的灰沙以及我身上的塵埃，不可置信剛剛那陣鎖人風從何而來？

沿樓梯而下，二樓主臥室聞不出閨房氣息（雖然，強烈感到有人依照我所修訂的設計布置了這間房，在我被鎖的時間里，過起他們的日子。）。對門的孩子房，也聽不到誦讀課文的童音。我一間間地開燈、關燈，的確空空蕩蕩。踅到樓下，便是客廳與廚房了。我在偌大的客廳尋索，希望找到沙發(fā)的位置，容我這外人坐下來喝一口水，再走；卻只看到工人扔棄的汽水瓶、揉縐的煙包、檳榔袋及一灘污黑的血印。的確是空屋，沉睡在那張未竣工的裝潢藍圖里。

臨走前，不由自主往廚房回眸，仿佛有一張熱騰騰的餐桌，圍坐著歡愉的一家，他們溫和地看著我，以善意的驅(qū)逐眼神。

深秋與初冬在五節(jié)芒的儀隊中交接，簽署今年的第一個寒

流，也移交一方幽冥的白玉璽。我必定誤入它們鈴印之處，才提早經(jīng)歷我今生的迷宮。

一九九一年元月臺灣《人間》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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