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耐煩。
“你下班都去哪里?為什么這么晚?”
她感到自己的身體竄起亂火,烈焰圍燒心臟似的,回身推她按到床上:“你沒有資格管我,你不是媽媽,講幾百遍才懂,你是你,我是我,各過各的不行嗎?為什么 為什么 ”
她一急就嗆,可以咳出一桶魚似的。她替她撫拍,裸背滲汗夾雜微塵散出女體味道,如酷夏雷雨之后,青草喘出的氣味,這香沖入鼻腔使她的靈魂活絡(luò)起來,又回到生命現(xiàn)場,扎扎實實知道自己所在之處,沒有迷失與恐慌。她遞給她水,低聲說:“對不起 以后不問了。”
走出房間,一路將胸衣、窄裙、皮帶、襯衫、絲襪撿齊,搭在沙發(fā)背,這也是每晚的儀式,親手把完整的妹妹放好,然后回到自己的房間,面向墻壁躺成一張弓。壁上掛鐘,針腳移動,像兩個抽搐的瘦子偕伴從地獄走向天堂,正巧經(jīng)過人間。
有人開燈。
“姐 ”她爬上她的床,從背后摟她,“我想媽媽 ”
“幾點了?”
“兩點十分?!彼难酃庠趬ι嫌问帯_@房子潮了,天花板長壁癌,白色粉團懸在那兒像個蜂窩,每隔一陣子,姐用掃帚捅它,死也不肯換個房間。
姐喜歡把記憶釘在墻上,機票票根、哲人箴言、不知哪里剪來的昆蟲圖,拼拼貼貼裱成一個沒有時間的世界。她一直戒不掉買相框的毛病,好像什么東西只要框起來就不朽,也真有本事搜羅那么多不同材質(zhì)、形狀殊異的框子。占據(jù)半面墻的家庭相片,配了框后宛如亂葬崗,大大小小頗有族繁不及備載的熱鬧,其實翻來覆去都是三條人影在時間舞臺上分飾各個角色而已。戴紅色草帽的媽媽年輕時候,夏日沙灘上媽媽的裸足印,那是媽媽生前掛的。她在這房間咽了氣,最后一句話講得像雷雨湖面上的枯草,浮浮沉沉。她想,這屋子特別潮或許跟媽媽有關(guān),有些女人生前不肯低頭掉淚,死后會回到眷戀之地把淚還回來。姐搬入這房間后,那些照片像繁殖一樣,從姐妹倆擠在澡盆內(nèi)的嬰兒照,到一個穿水兵裝行軍禮、一個穿蕾絲邊洋裝捧玫瑰花的六歲生日照 掛得比相館還大隊人馬。這輩子跟她要最多照片的是姐,少女時代的學(xué)生證、出社會后的郊游照,她當(dāng)作寶貝一樣把人頭剪得齊齊整整,配上自己的照片,寫上日期框在一塊兒,這倒不難,雙胞胎的好處是時間刻度一樣,拿對方紀年就行了。她罵過姐:“ 有毛病?。∧悴挥X得無聊嗎?”姐瞅著她,眼睛流露無邪的光:“怎么會?給媽媽看嘛!”她反駁說,要是媽媽的魂回來,看人不就得了,還需要照片干嗎;姐的理由是另一個世界沒有時間:“媽記得的是我們十八歲的樣子,得讓媽先看照片,她才知道躺在床上的兩個三十歲的女人,真的是她女兒?!?/p>
一派胡言,她想。姐不釘別面墻,密密麻麻掛滿靠床的這面,好像怕這墻跟屋子脫離關(guān)系,得用鋼釘去刻骨銘心才行。或許,也為了睡夢時不至于飄到陌生地方迷惘。
“媽如果不當(dāng)媽媽,不知道會變成什么?”她發(fā)現(xiàn)姐的領(lǐng)口有一條脫軌的線,湊嘴咬下,拎到姐的手臂上,用手指搓成小疙瘩:“媽好像什么事都能編成故事,你記不記得有一次她買兩條魚,一條叫你的名字,一條我的,要我們閉上眼睛從尾巴開始摸,她就說這條是鳥變的,那條是沉下去的船變的之類,我實在很討厭魚摸起來的感覺,濕濕黏黏的 ”
“還沒摸到魚頭,你就哭了?!?/p>
她把小疙瘩彈至空中,重新?lián)е憬悖骸笆前。鎭G臉。我記得媽還說,摸到最后可以摸到魚的 ”
“眼淚?!?/p>
媽媽對著大海叫她的名字,是個暗夜,她記得。
連續(xù)豪雨,矮墻頭的野蕨猖狂起來,那種長法接近挑釁,非把一整排碎玻璃嚼爛,朝天空吐凈才甘心。一整天,她坐在窗前素描,筆下的蕨葉像泡過水的羽毛,沒半點野性。黃昏襲來,暗影籠罩著白紙上糾纏不清的線條,筆路怎么牽扯都像沒有出口,跟她的人生一般亂。
離職快半年了,妹妹盯著,才勉強翻報紙圈幾個人事廣告打打電話,到處都在找人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