倉庫已經(jīng)不是倉庫了，是一條地下花船，到處鋪著她們的紅綠被褥、狐皮貂皮，原先掛香腸火腿的鉤子空了，上面包上了香煙盒的錫紙，掛上了五彩繽紛的絲巾、紗巾、乳罩、兜肚……四個女人圍著一個酒桶站著，上面放著一塊廚房的大案板，“稀里嘩啦”地搓麻將。看來缺五張牌并沒有敗她們的玩興。每人面前還擱著一個碗，裝的是紅酒。

“喃呢！你讓我打一圈吧？”豆蔻說。

喃呢用涂蔻丹的手指扒拉一下右眼的下眼皮。這個啞語女孩們都懂；少妄想吧；你眼巴巴看著吧！

“哎喲，悶死了！”豆蔻說。拿起喃呢的酒碗喝了一大口酒。

“那你去洋和尚那里討兩本經(jīng)書來念念?！庇衲核匾恍?。

“我跑到洋廟的二層樓上，偷偷看了一下上面有什么?！奔t菱說：“都是書！揚州法比住在那間大書房隔壁?！?/p>

“我也看到了。能拿書去砌城墻了！”黑皮女人說。

“玉笙跟我一塊上去看的。”紅菱說。

兩個女孩對看一眼，又看看叫玉笙的女人，那么個黑皮還“玉”呢！

“那么多經(jīng)書讀下來，我們姐妹們就進(jìn)修道院吧！”紅菱說著，推倒一副牌，她和了。

小鈔、角子都讓她扒拉到自己面前。

“去修道院蠻好的，管飯。”玉墨說。

“玉笙，你那大肚漢，去當(dāng)姑子吃舍飯劃得來?！编卣f。

“姑子要有講洋話的洋和尚陪，才美呢?！奔t菱笑嘻嘻的說。

“修道院里不叫姑子吧，玉墨？”

“叫什么都一樣，都是吃素飯、睡素覺?！庇衲f。

“吃素飯也罷了，素覺難睡喲，玉笙！”

說著大家哄起一聲大笑。玉笙抓起一把骨牌向紅菱打去。大家笑得更野，說紅菱今天為麻將挨了第二次打，以后非死在麻將下面。玉笙和紅菱在到處磕磕絆絆地在倉庫追殺。玉笙說：“紅菱你別急，明晚上就讓你嘗洋葷，姐姐我去給那個揚州洋和尚扯個皮條，你明晚就不用睡素覺了！”

紅菱做了一個手勢，兩個女孩不懂，但馬上明白那個很下流的手勢，因為窯姐們笑翻了，玉笙笑得直揉圓滾滾的肚子。

玉墨心不在焉地看著她們鬧，自己獨自坐在一個臥倒的木酒桶上，一手煙一手酒。

兩個女孩看久了，對剛才初步評選的第一美人改了看法。趙玉墨在她們眼里每分鐘都更好看一點；她不是艷麗佳人，但非常耐看，非常容易進(jìn)入人的記憶。她頭發(fā)特別厚實，松散開來顯得太重，把那張臉壓小了。臉盤說不上方，也不說上圓，小小的、短短的，下巴前翹，所以她平端著那張臉時，也是略微傲氣的。是那種“你瞧不起我，我還瞧不起你呢”的傲氣。她眼睛又黑又大，總是讓你琢磨，她看見了什么你沒看見的東西，值得她那么凝神。她的嘴巴是這張臉的弱項，薄而大，苦相而饒舌的一張嘴，讓人驚訝，長這么一張嘴的人居然惜語如金。從這樣的嘴巴看，她還是精刮、刻薄的女人，可以翻臉無情。最優(yōu)長的一點，是這個趙玉墨絲毫沒有自輕自賤、破罐破摔的態(tài)度，可以想象她是大戶人家的姨太太或大少奶奶，也可以把她當(dāng)明星放到國片的廣告上。她也跟清晨剛來時不同了，換了件碎花棉布長旗袍，陰丹藍(lán)色為主色，套了一件白色厚絨線開襟外套，胸前吊著兩個做裝飾的大絨球。她好識時務(wù)啊，在女學(xué)生的領(lǐng)土上把自己的風(fēng)塵味蛻得一干二凈。是求生還是求得平等的愿望導(dǎo)致她這樣地偽裝，書娟不得而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