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書娟赤裸下身,站在馬桶前,好奇而嫌惡地感到腹內(nèi)那個秘密器官如何活過來,蠕動抽搐,泌出深紅色液體時,完全不清楚威爾遜福音堂的高墻外,是怎樣一個瘋狂陰慘的末日清晨。成百上千打著膏藥旗的坦克正在進入南京,城門洞開了,入侵者直搗城池深處。一具具尸體被履帶軋入地面,血肉之軀眨眼間被印刷在離亂之路上,在瀝青底版上定了影。此刻十三歲的孟書娟只知是一種極致恥辱,就是這注定的雌性經(jīng)血;她朦朧懂得由此她成了引發(fā)各種邪惡事物的肉體,并且這肉體不加區(qū)分地為一切妖邪提供沃土與溫床,任他們植根發(fā)芽,結(jié)出后果。
我的姨媽孟書娟就是在這個清晨結(jié)束了她渾沌的女童時代,她兩腿被襠間塞的一塊毛巾隔開了距離;她就是邁著這樣不甚雅致的步子走到外面。哥特式的教堂鐘樓在幾天前被炸毀了,連同教堂朝著街道的大門一塊塌成了一堆廢墟,此后出入都是靠一個小小的邊門。某處的火光襯映著那坍塌的輪廓,淪為廢墟也不失高大雄偉。主樓跟她所在工場相隔一條過道,過道一頭通向邊門,另一頭通往主樓后面的一片草坪。英格曼神甫愛它勝于愛自己的被褥,自豪地告訴他的教民,這是南京最后的綠洲。幾十年來供教民們舉行義賣和婚喪派對的草坪上,眼下鋪著一張巨大的星條旗和紅十字旗。草坪一直綿延到后院,若在春夏,綠草浮載著英格曼神甫的紅色磚房,是一道入得童話的景觀。東邊起了微弱的紅霞。
這是一個好天。很多年后,我姨媽總是怨恨地想:南京的末日居然是一個好天!
孟書娟邁著被毛巾隔離的兩條腿,不靈便地走回《圣經(jīng)》工場。爬上樓梯后,她馬上進入夢鄉(xiāng)的和平。
天微亮?xí)r,女學(xué)生們都起來了。是被樓下爆起的女人哭鬧驚醒的。
閣樓有三扇扁長形窗戶,都掛著防空襲的黑窗簾和米字紙條。紙條此刻被女學(xué)生們掀開了。從那些小窗可以勉強看到前院和一角邊門。
書娟把右臉蛋兒擠在窗框上,看到英格曼神甫從后院奔向邊門,又寬又長的起居袍為他揚著風(fēng)帆。英格曼神甫邊跑邊喊:“不準(zhǔn)翻墻!沒有食品!”
一個女學(xué)生們大著膽子把窗子打開?,F(xiàn)在她們可以輪挨著把頭伸出去了,邊門旁的圍墻上坐著兩個年輕女人,穿水紅緞袍的那個,像直接從婚床上跑來的新嫂嫂。另一個披狐皮披肩,下面旗袍一個紐扣也不扣,任一層層春、夏、秋、冬各色衣服乍泄出來。
女孩們在樓上看戲不過癮,一個個爬下梯子,擠在《圣經(jīng)》工場的門口。
等書娟參加到同學(xué)的群落中,墻上坐著的不再是兩個女子,而是四個。英格曼剛才企圖阻攔的那兩個,已經(jīng)成功著陸在教堂的土地上。連趕來增援的阿顧和陳喬治都沒能擋住這個涕淚縱橫的先頭部隊。
英格曼神甫發(fā)現(xiàn)工場門口聚著一群竊竊私語的女學(xué)生,馬上兇起來,對阿顧說:“把孩子們領(lǐng)走,別讓她們看見這些女人!”他那因停水而被迫蓄養(yǎng)的胡須有半厘米長,所以他看起來陡然增高了輩分。
書娟大致明白了眼前的局面,這的確是一群不該進入她視野的女人。
女孩中有那些稍諳世故的,此刻告訴同學(xué)們:“都是堂子里的?!薄笆裁词翘米樱俊薄扒鼗春舆叺母G子嘛!”……
阿多那多副神甫從主樓沖出來,跑著喊著:“出去!這里不收容難民!”他比英格曼神甫年輕二十多歲,臉比歲數(shù)老,頭發(fā)又比臉老。他名字叫法比,教民們親熱起來,叫他揚州法比。法比地道的揚州話一出口,女人們和哭鬧懇求便突然來了個短暫停頓。然后她們確信自己耳朵無誤,喊出與菜館廚師、剃頭匠一樣字正腔圓的揚州話,確實是眼前凹眼凸鼻的洋和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