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事,不可避免要逝去,想到此,她就無可救藥地跌進(jìn)幽怨,夜的黑,趁機撥亂了滿地平靜的月光。她積藏在內(nèi)心的沉痛,開始喋喋不休,有節(jié)奏地敲擊。
她叫李紈,是賈政與王夫人死去的大兒子賈珠的媳婦,也是賈寶玉的大嫂。她帶著微微的怨悵,帶著恪守婦道的謹(jǐn)慎,帶著對情愛的決絕,帶著對青春華年懷戀的惆悵,夜夜滴淚,獨守空房,而白日又要對眾人強顏歡笑。
沒有很多很多的愛,就有很多很多的錢吧!唯有金錢,才會讓哺育孤兒的寡婦有安全感。于是,李紈時刻以溫良恭讓、三從四德為靠山,在不損害她利益的前提下,四處做老好人,一心一意地積攢財銀,成為了《紅樓夢》中最低調(diào)的富翁,終日沉默罕言,與世無爭。但精明的王熙鳳卻為她算過一筆賬,她的月錢比眾人多兩倍不說,老太太又念她“寡婦失業(yè)的”額外加恩,每月再多賞一倍月錢,加上園子里的地與年終分年例,李紈在賈府,除了老太太和王熙鳳之外,最富的人就是她。
我們可以理解李紈的苦,有多少金錢都無法彌補她獨守空房的孤獨。我們可以原諒李紈對金錢的奢求與欲望,那是對未來生活保障所采取的一種手段與唯一的倚仗。
寶釵自愿成為當(dāng)時社會標(biāo)準(zhǔn)的淑女,李紈則被迫成為經(jīng)典的節(jié)婦。李執(zhí)出身在名宦之家,常讀《女四書》、《列女傳》、《賢媛集》等,賈珠死后,她以埋葬青春與熱情為代價,為賈家樹立起一塊貞節(jié)牌坊。然而,李紈的深心之中,并不是真的槁木死灰,并不是真的死水無瀾,當(dāng)探春提意創(chuàng)辦詩社時,她第一個支持,不僅稱贊探春“雅的緊”,還自薦掌壇,并將所居住的稻香村讓出做社址,又拉來王熙鳳贊助,又肯定了黛玉“取別號”的提議,并且第一個取號“稻香老農(nóng)”,又是她提出的第一社詩題《詠白海棠》。
這一系列的第一,都深透出她的靈魂并不是真的枯木一根,也表現(xiàn)出她的心胸時刻涌動著激情。李紈雖是一個寡婦,但她不僅精明、有才學(xué),她的心中也和眾位姑娘一樣,盡管受封建社會禮教所壓,但仍存有如火的熱情。
還記得書中是怎樣描寫稻香村嗎?——黃泥院墻中,有幾百株杏花,如噴火蒸霞一般,真叫“滿園春色關(guān)不住”。
“滿園春色關(guān)不住,一枝紅杏出墻來?!蹦遣攀钦嬲睦罴w,一縷春風(fēng)樣的柔情人物,如滿園的春色,再高的圍墻遮擋,再多的重門緊鎖,也會透出一抹嫣然,亮出一抹嬌紅,與人和諧,給人溫柔,以溫暖與清爽的姿態(tài)印入每個人的胸懷。
縱然李紈的心中有如火的愛,卻只能與一切歡笑樂事保持一種若即若離的距離,縱然李紈的心中藏著濃密的情,卻只能如繭,用一根根的細(xì)絲將自己纏裹。不然,她會被人議論芳心不死;不然,她會被人笑談春心蕩漾;不然,她的未來就會被口水埋葬。
李紈的美麗,如煙花綻放,當(dāng)煙花飛騰之后,短暫的幸福和甜蜜轟然而逝,煙火墜落于海,一切的絢麗與燦爛俱淹沒在黑暗。原本俗胎,滿眼繁華剎那變成滿目凄涼,由不得做主,由不得改變。此生此世,無論醉生夢死,還是心如死灰,即使一再警醒,一再糊涂,也無法不被這塵世間的滿面春風(fēng)、濁世中的鮮花似錦牢牢牽住。想要心底無痕,只在夢中吧!
李紈終在一番苦熬之中,束縛著靈魂,等來了鳳冠霞帔與榮耀富貴。
鳳冠霞帔指舊時富家女子出嫁時的裝束,以示榮耀,也指古代貴族女子和受朝廷誥封的命婦的裝束。
李紈是因為兒子賈蘭金榜題名而共享榮耀,所以,當(dāng)她氣昂昂頭戴簪纓、光燦燦胸懸金印、威赫赫爵祿高登時,眼里有妥帖的笑意,眸中有感慨的淚水。
這朵矍鑠虬枝老梅,終于發(fā)出了新枝,這朵噴火蒸霞的春杏,終于綻裂了靈魂。偌大的賈府,敗落之時,唯有她戴珠冠、披鳳襖,羨煞旁人。
然而,她也是薄命,鏡里恩情,是丈夫早逝,夢里功名,是兒子丟官。雖然兒子賈蘭有了一番好結(jié)果,但據(jù)李紈判詞中“人生莫受老來貧,也須要陰騭積兒孫”一句推斷,李紈曾經(jīng)做了某些違背良心的事,因此獲得了大量的錢財,或者參與了將巧姐賣入青樓一事,或者在賈府?dāng)÷?、急需錢財渡難關(guān)之時袖手旁觀。總之,李紈苦苦壓抑著自己的性和欲、愛和情樹立的貞節(jié)牌坊,在她刻意為之的污點下,轟然傾倒,一生的清名,反成為別人的笑談,雖鳳冠霞帔,卻已將苦熬青春得來的賢名毀于手中,令人嘆息、悵然!
原本就不愿將韶華輕付,原本就不愿如枯木死灰,還要每一個腳印都為別人的喝彩而踏下,還要為了未來和生活辛苦的積攢每一塊銀子,李紈的青春,就這樣匆匆地流逝了,沒有和誰打一聲招呼,也沒有給她留下一分甜蜜;那些喝彩聲與金銀財寶,也不能替她挽留些什么,反而成為她貪婪的諷刺。一個女子,最美好的時光里,每一分每一秒都交給了漫漫長夜,每一時每一刻都交給了孤燈白壁。其實,她多想像一株驕傲著昂揚起滿枝花蕊的杏樹啊,幸福地站在墻邊,坦然自若地開放,而墻那邊的人,剛好看到她含苞的蓓蕾,剛好看到她正欲嫣然的綻放。
只是這一切,是一個夢而已!李紈的青春樹,一直孤獨著,孤獨著,孤獨到心有不甘,孤獨到自己掘斷了自己的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