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光易過,青春易逝,生命脆弱,詩人愁悶難遣,只有“寂寞簾櫳空月痕”了,這又回到空靈上來了?!翱鸵嘀蛩c月乎?逝者如斯,而未嘗往也;盈虛者如彼,而卒莫消長也。蓋將自其變者而觀之,而天地曾不能一瞬;自其不變者而觀之,則物于我皆無盡也。而又何羨乎?且夫天地之間,物各有主。茍非吾之所有,雖一毫而莫取。唯江上之清風,與山間之明月,耳得之而為聲,目遇之而成色。取之無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無盡藏也,而吾與子之所共適。”所以林瀟湘的詩比之蘇東坡也不遜色。高哉,高哉,林瀟湘的詩才也!
講到林黛玉的詩,有一點還需要說說。曹公寫《紅樓夢》首先是當做一部文學作品來寫的,《紅樓夢》不是一部卜卦的書,不是《清易》,所以曹公當以敘事美感和抒情美感作為第一原則,然后才玩點詩讖、話讖之類的東西。近日,因有人把林黛玉的詩全當做卜卦的東西看了,詩被解得不成詩,不忍卒讀,實在可惡。
林黛玉還有高明的詩論。第七十六回,湘云說:“這‘凸’、‘凹’二字,歷來用的人最少。如今直用作軒館之名,更覺新鮮,不落窠臼。可知這兩處一上一下,一明一暗,一高一矮,一山一水,竟是特因玩月而設(shè)此處。有愛那山高月小的,便往這里來;有愛那皓月清波的,便往那里去。只是這兩個字俗念作‘洼’、‘拱’二音,便說俗了,不大見用,只陸放翁用了一個‘凹’字,說‘古硯微凹聚墨多’,還有人批他俗,豈不可笑?!绷主煊竦溃骸耙膊恢环盼滩庞?,古人中用者太多。如江淹《青苔賦》,東方朔《神異經(jīng)》,以至《畫記》上云張僧繇畫一乘寺的故事,不可勝舉。只是今人不知,誤作俗字用了。實和你說罷,這兩個字還是我擬的呢。因那年試寶玉,因他擬了幾處,也有存的,也有刪改的,也有尚未擬的。這是后來我們大家把這沒有名色的也都擬出來了,注了出處,寫了這房屋的坐落,一并帶進去與大姐姐瞧了。他又帶出來,命給舅舅瞧過。誰知舅舅倒喜歡起來,又說:‘早知這樣,那日該就叫他姊妹一并擬了,豈不有趣?!苑参覕M的,一字不改都用了。如今就往凹晶館去看看?!边@段話能證明很多問題,賈政還知道黛玉擬的名稱好,說明他并不是完全沒有藝術(shù)細胞。這里我們要說的是詩論。中國古典詩詞到了后來,有個嚴重的問題,新的字眼很難進入詩中,這樣詩人寫來寫去都是前人用濫的東西,曾國藩甚至認為好的詩都被古人作完了。宋代的嚴滄浪曾對此作嚴厲地批評。但在八股文控制下的明清兩代,這種風氣還是日甚一日。林黛玉對這些說不!不被經(jīng)常用的字未必不能入詩,不被經(jīng)常用的字入詩也不是俗的。這樣的詩論是嚴滄浪之后最有力的聲響。
那么黛玉教香菱作詩,為什么又叫香菱不要學“古硯微凹聚墨多”這樣的詩句呢?黛玉教導香菱說:“斷不可學這樣的詩。你們因不知詩,所以見了這淺近的就愛,一入了這個格局,再學不出來的。你只聽我說,你若真心要學,我這里有《王摩詰全集》,你且把他的五言律讀一百首,細心揣摩透熟了,然后再讀一二百首老杜的七言律,次再李青蓮的七言絕句讀一二百首。肚子里先有了這三個人做了底子,然后再把陶淵明、應(yīng)玚、謝、阮、庾、鮑等人的一看。你又是一個極聰敏伶俐的人,不用一年的工夫,不愁不是詩翁了?!边@是因材施教。香菱初學詩,應(yīng)該先打點基礎(chǔ),所以不宜去學那些太新奇的東西。標新是以守舊為基礎(chǔ)的,不守舊的標新,是無根的標新,只是哄人耳目而已。所以黛玉的詩新奇又不失內(nèi)涵,特立獨行而不失厚重。
所以林黛玉如果是真實的歷史人物,就是文學史上的奇葩。由此,我們也可見曹公的詩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