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詩人并沒有放棄排遣的努力。她想到了兩種辦法,一種是“愿奴脅下生雙翼,隨花飛到天盡頭”。但詩人又想,“天盡頭,何處有香丘”,就是說天盡頭也沒有香丘,也有污淖,也有渠溝,所以詩人想到了第二種辦法,“未若錦囊收艷骨,一抔凈土掩風(fēng)流。質(zhì)本潔來還潔去,強于污淖陷渠溝。”這就是林黛玉葬花的理由,《葬花吟》由此變得纖巧又不傷于纖巧,林黛玉的葬花與矯揉造作徹底劃清了界線。
這樣詩人又想到自己了,“爾今死去儂收葬,未卜儂身何日喪。儂今葬花人笑癡,他年葬儂知是誰”。詩人還是不能排遣自己,“一朝春盡紅顏老,花落人亡兩不知”。這里,詩人是不是徹底與那時的社會決裂了呢?是不是黛玉也要像金釧一樣,投井自殺了呢?那樣,林黛玉就不是林黛玉了,《紅樓夢》也不是《紅樓夢》了。從架上的鸚哥也能背《葬花吟》,從黛玉不是一次葬花來看,《葬花吟》并非作在一時,而是反復(fù)吟誦的。所以《葬花吟》不是一時感忿之作,不是由于誤會寶玉恨恨而作?!盎淙送觥辈豢衫斫鉃樾味碌漠嬅妫荒芾斫鉃樾味系目侦`境界。如果從形而下的畫面來說,花肯定要落的,人肯定要亡的,花落人亡兩可知,怎么不知呢?兩不知乃是兩無知,無知是超越了有知之后的無知,是忘記了有知,是莊子所說的“坐忘”。是的,青春易逝,但林黛玉的美麗卻能永存;死亡是不可避免的,卻可以超越,可以與宇宙同存。這樣詩人算是排遣了。詩能作到這個份兒上,比肩李杜,直追風(fēng)雅,妙,妙,妙!
世人對《桃花行》多半也說,詩人把自己與桃花對比,比出了個人不如花。這又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桃花簾外東風(fēng)軟”,桃花的確是春風(fēng)送來的,東風(fēng)軟,才有桃花簾外開仍舊?!皷|風(fēng)有意揭簾櫳,花欲窺人簾不卷”,這是古代女子的嬌羞。李白有首詩《春思》:“燕草如碧絲,秦桑低綠枝。當(dāng)君懷歸日,是妾斷腸時。春風(fēng)不相識,何事入羅幃?!惫湃嗣鎸Υ猴L(fēng)也是嬌羞不已,春風(fēng)你又不認(rèn)識我,為什么到我的羅幃里來了呢?林瀟湘也是這般嬌羞,后文的“茜裙偷傍桃花立”,就是這樣意思。開頭的另一種意思就是自嘆薄命,因為人比桃花瘦。到這里,人與桃花的確對立的,用的手法是對比。
但人與桃花的精神可以是相通的,所以“花解憐人花也愁,隔簾消息風(fēng)吹透”。這就從對比轉(zhuǎn)向了相惜了。人惜花,很自然地就想到了,花惜人就不那容易想到了。花成了人的知己,這個時候,詩人才放開嬌羞情懷,走出深閨,與桃花相會了?!伴e苔院落門空掩,斜日欄桿人自憑。憑欄人向東風(fēng)泣,茜裙偷傍桃花立”。詩人是不是把東風(fēng)當(dāng)做傾訴的對象呢?非也,詩人是把花當(dāng)做傾訴的對象,“向東風(fēng)”只是個狀語,憑欄人向東風(fēng)而對桃花泣。但花也自身難保,“桃花桃葉亂紛紛,花綻新紅葉凝碧”。黃昏到來,花兒也不再鮮艷,“霧裹煙封一萬株,烘樓照壁紅模糊”。
“天機燒破鴛鴦錦”后面另成一段。前面是前一天的事,后面是后一天的事。“天機燒破鴛鴦錦”什么意思呢?現(xiàn)在的注解一般說,形容盛開的桃花猶如天上的紋錦燒成碎片落到人間一樣,燒極喻其紅。這樣的說法其實是不通的。前面已經(jīng)講到“紅模糊”了,怎么又鮮艷起來呢?如果要強調(diào)桃花之艷,應(yīng)該放在“桃花簾外開仍舊”后面才對。再者怎么突然冒出個“春酣欲醒移珊枕”呢?其實,“天機燒破鴛鴦錦”只是說第二天天亮了,所以緊接著才寫起床,才寫洗臉。詩人洗臉看到了水中的影子,看到了洗下來的隔夜的胭脂,由胭脂的紅又想起花之顏色人之淚,花之顏色人之淚本也沒有相干的,只因互相憐惜才共同憔悴,“淚眼觀花淚易干,淚干春盡花憔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