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第十九回，襲人故意跟寶玉說她母親哥哥要贖她回家，以后就要離寶玉而去了，寶玉大驚，幾番想挽留，皆被襲人駁回，弄得淚痕滿面。襲人借機勸寶玉三件事：第一件事是不許發(fā)狠誓；第二件，“你真喜讀書也罷，假喜也罷，只是在老爺跟前或在別人跟前，你別只管批駁誚謗，只作出個喜讀書的樣子來，也教老爺少生些氣，在人前也好說嘴。他心里想著，我家代代念書，自從有了你，不承望你不喜讀書，已經(jīng)他心里又氣又惱了。而且背前背后亂說那些混話，凡讀書上進的人，你就起個名字叫做‘祿蠹’；又說只除‘明明德’外無書，都是前人自己不能解圣人之書，便另出己意，混編纂出來的。這些話，你怎么怨得老爺不氣？不時時打你。叫別人怎么想你”；第三件事是不許毀僧謗道，調(diào)脂弄粉。

襲人畢竟只是襲人，她不是黛玉也不是寶釵，這三件事說得沒有多少條理，也沒有多少概括力，比如第三條，毀僧謗道與調(diào)脂弄粉沒有必然的聯(lián)系，要是成為兩條倒更合理些。襲人說的可能沒有三條也可能不止三條，“三”只是湊成的數(shù)字而已，但還是比金庸先生筆下的郭襄、趙敏強多了，郭襄、趙敏的三件事，每件事都是把自己間接送上門而已。

襲人說的第二條倒是道出了寶玉的哲學。只除“明明德”外無書，脂批對此說寶玉目中猶有“明明德”三字，心中猶有“圣人”二字，說到了寶玉哲學的關鍵處了?！懊髅鞯隆比殖鲎运臅坏摹洞髮W》，“大學之道，在明明德，在親民，在止于至善”是大學的三綱領，歷史上程朱理學與陸王心學曾為此有過筆墨仗。王陽明曾為此作過《大學問》?！洞髮W問》認為《大學》中講的三綱領其實就是兩綱領，那就是“明德”和“親民”，“至善”不過是“明德”和“親民”的極致。再進一步說只有一綱領，因“親民”不過是所以“明其明德”也?！洞髮W問》認為《大學》乃“大人”之學，“大人者，以天地萬物為一體者也。其視天下猶一家，中國猶一人焉”，“大人之學”就是“其心之仁本若是，其與天地萬物而為一也”，所謂的“明德”就是“根于天命之性，而自然靈昭不昧者也”。在王陽明那里，“明德”是內(nèi)圣，“根于天命之性”，就是做到“吾心即是宇宙”，與天地同一；“親民”是外王，沒有這個外王，也就不能“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也就做不到“明德”了。對于個人修養(yǎng)來說，內(nèi)圣才是真正的目的，外王只是手段?？梢?，陸王心學也是主張“除明明德外無書”的，可見寶玉的哲學與陸王心學是一致的。

有趣的是，陸王心學中有位思想家與寶玉倒有幾分相像，這位思想家就是明未的李贄。在現(xiàn)代人的眼中，李贄是個“主張個性解放，思想自由，提倡人類平等，反對封建禮教，反對理學空談，提倡功利主義”的斗士，很少人關心他的師承問題。李贄是王陽明弟子王艮的泰州學派的門人，曾經(jīng)著有《陽明先生道學抄》、《陽明先生年譜》等著作，說明他對王陽明是很推崇的。佛家禪宗有個可以呵佛罵祖的學派，儒家為什么就不能有個“由也”的學派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