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討厭假模假式的悼詞。好話說盡壞事做絕的流氓文化,以悼詞為最,見得多了。我撰寫的家屬發(fā)言稿與眾不同,除了感謝來賓,僅僅抒發(fā)了一些生命的荒誕感悟,對于他槍林彈雨出生入死光輝歲月兢兢業(yè)業(yè)大公無私高尚情操一筆帶過;后人的打起精神繼承遺志云云,更是一字不提。都TMD廢話,翻開歷史的賬目和眼前的事實看看,誰的遺志被繼承了?——遺產(chǎn)還差不多。
我沒參加追悼會,我陪我媽在家。我攙扶著她站在我家陽臺上,隔江遙望天臺山密林中高聳的火葬場煙囪里,父親化為一縷氣息升天而去。母親心如死灰以淚洗面,我五內(nèi)俱焚,緊咬牙關(guān),一聲未吭。
隨后的幾個月,我無數(shù)次冥冥之中夢到父親,他憂慮的目光穿過夜幕下空曠而混沌的天空俯瞰著我。我承受著一連串泰山壓頂般的壓力,瀕于崩潰,還患上了前所未有的幽閉癥和失語癥,即使從次年春游時拍的照片看,我的氣色仍然非人非鬼。
雪兒工作越來越忙,和我來往越來越少。一次喝茶時,她責(zé)備我老爸去世后沒通知她,徒勞地安慰我一陣。后來接到她生日聚會的邀請,我托禮品公司送了一個蛋糕,人躲掉了。
一次,在雪兒租的房子里久違的激情后,她提議讓我去她公司干,可以給我六百塊底薪,我謝絕了。一天下午,我在羅漢路偶遇雪兒,她和本地一個地產(chǎn)大佬很親密地走出一家酒樓,鉆進了豪華轎車。我在暗處,心中五味雜陳。
投稿陸續(xù)有了一些反饋。從一些認(rèn)真回復(fù)可以看出,書稿至少沒被扔到墻角或垃圾堆,對于我這個只字未發(fā)的作者來說,頗獲慰藉。有幾家說書號用完,或說現(xiàn)在出版蕭條,等等看。有幾家提出了修改意見,或說性描寫有些露骨,或說主調(diào)灰暗主人公痞氣頹廢不能鼓舞人。有幾家則提出了出版的可能:一家要我出點“血”,或包銷一些書。我冷笑著把這封信扔進了垃圾箱。一家要我提條件,而且是大編輯晨歌親自來電話,令我受寵若驚。滿心歡喜地提出了我的條件:十萬元買斷。爬格子既是腦力活又是體力活,我覺得我一點也不貪心,他們說一月內(nèi)答復(fù)。然后,我把退回的書稿又郵寄給了次一等牛逼的出版社和幾個文化公司。
一個桑拿天的傍晚,植物一樣的我坐在陽臺的藤椅上看著街道冒汗,發(fā)呆,傳呼機突然響了,木然一看:“請復(fù)北京電話010……關(guān)于書稿?!?/p>
我立即進屋拿起電話撥過去,一個女聲:“‘星星點燈’文化顧問公司總機?!?/p>
我壓根沒聽說過這公司,也不知道書稿怎么到那兒了。管他什么星,能點亮我前程的就是吉星高照。轉(zhuǎn)過分機,自報姓名,又是一個女聲:“我是武彤彤,是我呼您的。說話方便嗎?”
“方便,您請講。”我一邊說一邊坐在床上。
“我是兼職編輯,其實我是一所大學(xué)的助教?!?/p>
我才不在乎兼職不兼職,能出我的書就是好編輯,我恭恭敬敬:“武老師,認(rèn)識您很高興。”
“別叫我老師,把我叫老了,我看了你的簡歷,咱倆一樣大?!彼┛┬ζ饋?。
“當(dāng)然應(yīng)該叫您老師了,老師不看年齡,看資歷和層次?!?/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