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好聽、難聽,我想大家多多少少都會唱歌吧。咱們都知道,“唱”歌時,你必須調(diào)動內(nèi)心的情感,主動發(fā)出自己的獨特聲音,無論你的嗓音美妙得如同天籟,還是刺耳得好像制造損人不利己的噪音一般。相比之下,“和”卻不需要主動發(fā)出己聲,你只管被動地跟著、應(yīng)著、順著他人的聲音,張張嘴、出出氣就行了。而聽眾所聽到的也就只會是他人的聲音,你的聲音要么完全聽不到,要么不過只是領(lǐng)唱者聲音的回聲、伴唱,可以忽略不計。因此,“和而不唱”最容易使你把自己的聲音淹沒在眾聲之中,從而你也就最能夠與他人“融為一體”、“打成一片”,被眾人接納,——哪個演唱者不希望自己的歌聲能得到別人的附和、響應(yīng)呢?
問題轉(zhuǎn)換到平常的為人處事中,作為一種“生存智慧”,所謂“和而不唱”,其實就是放棄自己特立獨行的立場、原則和姿態(tài),完全貼合、隨順?biāo)?,從而把自身消匿在眾人之中。相反,你越是扯著嗓子“唱”,越是處處顯露自己的才華和思想,儼然一副鶴立雞群之態(tài),就越容易引起眾人的暗中注意和琢磨。而事情一旦發(fā)展到你被眾人以異樣的眼光“高看”著的地步,你可能也就麻煩大了。
咱們中國人不是有很多這方面的教訓(xùn)嘛,什么“樹大招風(fēng)”、“木秀于林,風(fēng)必摧之”,什么“人怕出名豬怕壯”,什么“出頭的椽子爛得快”,什么“槍打出頭鳥”……還有什么“擒賊先擒王”?!巴酢睘槭裁匆蛔钕惹茏??還不是因為他是領(lǐng)頭的!而如果想不被摧、不被殺、不被打、不被擒,要爛也得和別的椽子們一起,大家共同爛,又該怎么辦呢?
別擔(dān)心,古人也已經(jīng)為咱們準(zhǔn)備好了行之有效的寶貴經(jīng)驗,那就是:任何時候都不要打頭、不要張揚,必要時做一只縮頭烏龜,把自己藏起來,藏在眾人之中,人云亦云,萬事只需隨大溜。退一步說,即使你覺得跟雞們相比,自己還真就是一只鶴,那你也得把長脖子、長腿蜷縮起來,每一次邁步、每一聲鳴叫都得跟一只雞似的。或者,用眼下時髦的話說,既然身陷雞群中,你就必須使自己保持“潛伏”狀態(tài),“做人低調(diào)些”。這樣,你不就平安無事了嗎?
我們看到,在廟堂之中,正是因為哀駘它的“和而不唱”,他才能與魯哀公“和睦相處”,贏得信任;而當(dāng)哀公把國家大事托付給他時,他仍然是一副無所用心的樣子。實際上,處在復(fù)雜難測的政治是非場中,對君主來說,哀駘它對于權(quán)力的無心無意、貌似呆癡,最能讓“領(lǐng)導(dǎo)”放心;而對于君主誰知道究竟是不是虛情假意的托付,他的“和而不唱”未嘗不是一種高明的保身之術(shù)。
說到這里,我忽然想到,同樣是在廟堂之中,與南郭先生相比,如果讓哀駘它也加入君王座前樂隊的話,我猜他一定會成為“濫竽充數(shù)”的真正高手,并且永遠都不會暴露自己的短處。所不同的是,南郭先生那樣做是為了騙吃騙喝,而哀駘它不過是借此保住自己的小命罷了。
再回到“德充符”篇的那段對話。聽完魯哀公的詳細介紹,孔子不僅對哀駘它大加贊揚,還對他的處世之道做了兩點概括:對外,不探求、不抗拒人生必然遭受的生死存亡、窮達富貴、是非毀譽,始終以平和的心態(tài)順應(yīng)萬事萬物;在內(nèi),無論遇到任何情況,心靈都能恪守寧靜沉穩(wěn)之態(tài),并堅持不把內(nèi)心向外暴露出來??鬃诱J(rèn)為,正是由于哀駘它具有內(nèi)外這兩個方面的德性,因此他才能那么討喜,成為大家伙趨之若鶩的“萬人迷”:一句話不說,卻能取得眾人的信任;一點兒功績沒有,眾人卻親敬不已;甚至哀公打算以國家大事相托時,還唯恐他推辭不受。哀駘它真可以說是男女咸宜、貴賤爭親哪!
若從常識的角度看,除了相貌“超凡脫俗”之外,哀駘它其實整個就是一“庸人”。但身處亂世,他不僅夾縫中求得了生存,而且還受到大家伙的普遍歡迎,被眾人強烈需要,其強烈程度真可謂“不可一日無此物”。由此,如果把哀駘它的故事與“庖丁解?!痹⒀约右员容^,那么我們就會發(fā)現(xiàn),對于莊子主張的滑頭保身秘笈,庖丁不過是通過他的職業(yè)生涯有所領(lǐng)悟,并借解牛一事嘴上說說而已,而哀駘它卻堪稱是此種險境生存之道的模范實踐者。因為,作為“萬人迷”,他已不再需要挖空心思去貼合大家伙,自己主動找“空子”去鉆,而是大家伙反過來爭相貼合他,并提供“空子”給他鉆。以至于讀者看到,雖然不顯山、不露水,自身一無所長,但哀駘它卻能男左女右皆逢源,貴賤上下無不“游刃有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