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場的漢臣、內(nèi)監(jiān)、侍女、百姓都啼笑皆非的看著這一幕鬧劇,嘖嘖嘲笑。果是無人性的瀛國蠻子,無禮頂撞皇帝不說,這瀛王怎么對自己的兒子也下這樣的狠手?
可見他們能在西域作出大屠殺的不義之舉了,原來親生兒子都可以當(dāng)眾毒打,何況外人乎?
這時,人群中卻有個小女孩沖了出來,攔住了施暴的人,不許他們靠近子昭。
子昭頭暈?zāi)垦?,頭被打破了,裂開了一條大口子,揪心剜肉的劇痛。粘稠的血流過了他雙眼,讓他看不清楚,疼痛伴著反胃的惡心侵襲他五臟六腑。
還有屈辱,這屈辱甚至勝過了體痛。
“二小姐——”
恍惚中他聽到一個熟悉的聲音,也感到那個熟悉的身影彎在他面前,用絲帕幫他包裹頭上的傷口。原來是她,是那個笑容明媚如夏花的漢家千金。
她的急切溢于言表,“你流了好多血,不行,要去看大夫包扎才行?!彼穆曇暨h了些,似乎跑到皇帝面前去了,“陛下,別打他了,他還小呢。”
漢皇沉默,只看東方遙,用眼神拷問他的忠心。
那時的漢皇就看出了他即將成為東海崛起的少年英主?怕沒有罷,若他看出了,應(yīng)該任他死在當(dāng)場,被他自己的父親當(dāng)眾打死。
“你頭低下去一點啊……”漢人女孩不知什么時候又跑回他身邊,焦急的按著他的肩,因為他即便血流滿面都還不低頭,堅強的高昂脖頸。
“低頭!”
他死活不從命,她沒辦法,只得踮起腳,雙手略微用力,壓著他又大又深的傷口,血才將將止住。她還威風(fēng)凜凜的瞪著那些對他動手的人,活像一只小老虎,頭一次伸直了還稚嫩柔軟的爪子。
子昭眼前的血污被她擦凈了,因此看的清楚她的身體,纖纖細細的水蔥般的腰,好像稍微用力就可以掐斷。那時他真的很想將那水蔥般的腰肢勒在自己雙臂間,勒斷。
其實她與那些或哄笑或鄙夷著看他挨打的高高在上的漢人,沒有分別。
這時瀛王在漢皇威嚴(yán)下完全屈服。他的手高高抬了起來,想要下令將逆子當(dāng)眾處死。
然而子昭畢竟活了下來,因了第二個漢人孩子的相救。
那是個與他年齡相仿的男孩子,忽然出聲,英宏有力,“這典禮真是無稽,打人的事都有,看人打人還不若看野獸打野獸。我可瞧膩了,父皇自己愉悅吧。上官,我們走——”
明黃色的矯健身影,游龍般飛出一片光暈。
“玙兒,你……”漢皇石雕般棱角如刻的英俊面容這時才現(xiàn)出了明顯的慍色。然而他沒再說什么,幾年來早被兒子頂撞慣了,根本無可奈何。
子昭視線勉強繞過了面前跳上跳下為他止血的飛雨,只看到那著明黃衣衫的少年拂袖而去。他身后跟著個黑衣侍從,冷漠的回頭瞥他一眼,嘴角抿成微妙的苦澀,隨即跟著皇子走了。
之后,是他終生難忘的場景——見皇帝搖搖頭任兒子離去,漢白玉宮階上下的所有人都跪了下來,口中齊聲喊著恭送太子,洪亮的聲音可以撼動整座盛京城。
他們對著那孩子的背影謙恭跪拜,竟不亞于對漢皇。
沒人再看子昭了,這場鬧劇因著天朝皇太子漫不經(jīng)心的一句“我瞧膩了”,高調(diào)終結(jié)。
原來這就是皇太子,飛雨瞧著那金袍少年的背影,很是不滿,然而畢竟擔(dān)心子昭多過鄙視太子。他還在流血,那張俊美的臉如今甚是可怖。她憂心忡忡,“跟我回府去包扎一下……”
他在她眼中看到了自己的不堪和低賤。他忽然出手將她推開,街衢上她格開小薰的手那樣靈巧迅速,對他,她卻完全沒有防備,猝不及防被他推倒在地,愣怔的瞪眼,不懂他為何突然發(fā)怒。
那名侍從馬上迎了上來,輕蔑的踢了他一腳,正中他胸口,他彎倒在地,痛苦的咳喘。
“大膽蠻子,你活得不耐煩了?”
那時的他,懂了。
瀛國的世子對漢人來說就像剛才在大街上游蕩的流浪野貓一般,任何人都可以隨意踢打。他冷笑的心都發(fā)顫,人必自辱然后人辱之。是他的父親告訴了所有人,他是該打的,然后漢人才能來踐踏他。
女孩卻惱火的回敬了侍從一腳,“你怎么也打他!他好可憐……”
憐字的音還沒落在地上,他已忍痛爬起來邁開了步子。他不想要她的可憐,他寧愿她趕快忘掉自己血流滿面的樣子。他強忍疼痛走出幾步,卻被身后傳來的聲音吸住了腳步。
“太子想見方姑娘。”
飛雨俏生生的樣子的確可愛,然而明眸中滿是不平和氣憤,雙頰因了惱怒而漲著?!澳翘釉趺窗讶烁矮F比?好沒心的人,我才不要見?!?/p>
阿德卻歡顏成笑,太子召見當(dāng)然是天大的榮寵,自家小姐哪里能錯過這等好事。太子的生母路賢妃生前是皇帝最寵愛的女人,本馬上就要封她為后,不料她牽扯進了六年前一樁宮謀之中,年紀(jì)輕輕便身死,終是不能享那母儀天下之福了。賢妃去后,皇帝為她六年空懸中宮,不肯立后,癡情如斯。
因著對她的愧疚,皇帝極寵太子,從剛才容忍他當(dāng)眾頂撞就可見一斑。
方府老早便想將二女兒塞到太子身邊,如今是絕好的機會。
來傳話的是個黑衣少年,正是方才太子喚的那個“上官”。他見飛雨完全誤會,靜靜然對她道:“太子是想為那瀛人孩子解圍才故意離去,為此不惜對陛下出言相激。姑娘連這都看不出?”
飛雨聽聞這話有些猶豫,秀睫飄忽幾番,還是下定決心不見。“不成,我要先幫他包扎傷口,叫你們太子等等吧?!?/p>
黑衣少年繼續(xù)相勸,話中已帶了深意?!胺焦媚锝駜簜€進宮是要探方婕妤的,是么?是的話,請姑娘莫要再耽擱了?!?/p>
這不動聲色的緊迫意味著何種兇險,當(dāng)時的飛雨并不曾料到。她只是轉(zhuǎn)眼去找子昭,卻連影子也瞧不見了。
跑掉了?
她氣的跺腳,真是個奇怪的男孩,讓人干著急。
當(dāng)時的飛雨不會想到,因為子昭,她沒能見到姐姐的最后一面。
她眼中的父親只是剛愎自大而已,朝野中的父親卻是個不折不扣的結(jié)黨之人,固權(quán)自大,不能再為朝野所容。昨日朝堂,有臣子彈劾方尚書身為吏部之首,賣官鬻爵,褻瀆天家官位,皇帝龍顏大怒。
三日之后,方家被查出克扣貢產(chǎn)、私藏兵器,連著那賣官鬻爵之實,坐罪遭誅,禍連九族。
一夜之間,她從千金小姐成了罪臣之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