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姐不留神差點(diǎn)又撞上眼前的男孩。
他已在那里站了很久。
京城向晚,夕陽流火般灑下赤橙樣的霞光。枝頭,夏色已參差吐碧。浮影猶然清涼,淡灰光霧籠住了她面前白衣軒舉的俊秀少年。她只是一抬眼,對上他的眼神,便在那時(shí)那刻被吸住,移不動腳步。
待她看清了他,從他衣著辨識出是個瀛人,居然首先志得意滿的拉拽阿德衣袖,指著他,沾沾自喜道:“你瞧,這個瀛人男孩不是很好看嗎?你見過漢人男孩如此好看嗎?”
在初見時(shí),他已經(jīng)是她可以拿出來炫耀的人。
她的笑靨漸漸凝固,因?yàn)槟泻⒂袠O深邃的瞳和極苦的神色。
呀……好像是說錯話了,素昧平生,這樣大刺刺的評價(jià)人家相貌,大概是無禮之事。
她想道歉,然而剛要啟唇,他卻繞過她,走到妹妹面前喝令她住口,隨即拉住她走到小姐面前,冷冷道:“薰,向她道歉。”
小薰頭搖的像撥浪鼓,剛要撒嬌,頭頸被哥哥狠狠一按,彎了下去。她雙腿一軟,可憐巴巴的摔倒在地,跪拜的姿勢。
小姐愕然,在她反應(yīng)過來之前,他已強(qiáng)迫妹妹磕了個結(jié)結(jié)實(shí)實(shí)的頭,賠罪認(rèn)錯。她苦惱的用手按著額頭,這事怎么鬧大了?于是擺手說:“不用不用,我沒和她計(jì)較,你……”
話音未落地,他已將妹妹從地上扯了起來,再不發(fā)一言的離去。
小姐看著那一對兄妹的背影,深嘆了口氣。
從前在府中,姐姐總是數(shù)落她,“方飛雨啊方飛雨,你可懂何謂千金何謂閨秀?老是與那些不三不四的人糾結(jié)在一處,玩的一身是泥回家,誰能瞧出你是堂堂吏部方尚書的千金?從小到大,還沒挨夠爹的板子么?”
飛雨卻不以為然,依舊日日的由阿德領(lǐng)著出去閑逛,跟市井孩子追逐嬉戲,有時(shí)吵架打斗,也不因她是什么千金什么閨秀就畏手畏腳。
街頭的平民孩子比官宦家的貴族孩子有趣的多。盛京有來自天南海北的人,或帶西域氣息,或操江南口音,性子亦各有不同,西域駕休國來客是俠骨清高,南都蘇州子民則謙柔可親。
跟不同的人來往,不是比跟自己一樣的人來往有趣的多么?
何況,她總是隱隱的害怕,若見天兒的在府中耗著,爹遲早會將她也送進(jìn)宮去。女兒不該說父親的不是,可若要她真心講話,爹實(shí)是野心齊天的人,怕是連皇帝都沒他想的這般多。
聽了阿德的話,飛雨不免惴惴?;侍??
她不曾見過,但想必是頤指氣使的貴公子做派,會和她搶好吃的和好玩的,會定下規(guī)矩叫她遵守,會看不起她和窮孩子一起玩,會將她關(guān)在屋子里不準(zhǔn)她出去——總之,只會讓她心煩。
她不禁回眸去瞧方才那瀛人男孩走過的地方,他已經(jīng)消失,走的無痕無跡。
可他真的很好看呢,臉孔白皙精致的像漢宮中最美的玉,那雙瞳孔深邃的像大海。他說的話她聽不懂,可那聲音也好聽,同樣含蘊(yùn)深沉的像大海。
方才他離去時(shí),冰冷的目光如刃般割過她面容,似乎她犯下了何等大錯。明明是他妹妹撞了她,倒像她上輩子欠了他。
女孩緊閉了眼,生平第一次,臉頰通紅。
還會再見嗎?如果還能再見,要問問他的名字,要告訴他,阿德叫他們?yōu)椤靶U子”是不對的。
要跟他道歉。
那日稍晚之時(shí),便是瀛王朝拜漢皇的典禮。
漢宮璀璨奪目的鳳闕龍閣是瀛宮再過一萬年也比不上的,林立一派夭然傲氣,錚錚風(fēng)骨。天朝皇帝的威武英才讓見者屈服贊嘆,堪為東洲所有人的主宰者。
他看著父親卑微的伏在皇帝腳下,誠惶誠恐的回答皇帝有關(guān)貢產(chǎn)和海旅的盤問,以臣下自稱。國宴時(shí),漢皇身邊打扇的宮婢不甚掉了帕子,父親忙不迭的彎腰拾了起來,賠笑遞還。宮婢趕忙接了過來,一回身卻捂著嘴嘲笑瀛王奴顏媚骨的低賤樣子。
他顏面盡失,如同見到漢家女孩將自己的妹妹完全比了下去。如今,他的父親,瀛國的王,竟也萎靡到只配做漢皇的奴才。
他自小以來一直自矜清高的信念被徹底擊碎了,從未嘗過的苦澀味道開始在心頭彌漫。然而他安慰自己,天朝皇帝已過而立,將至不惑。他比他年輕,他還可以潛心成長,終有一天會超過他,成為東洲的新主宰,讓瀛國位居霸主,讓漢皇伏在他的腳下,臣服于他。
許是他仇恨的眼神太犀利,漢皇竟注意到了立在瀛王身后的這個男孩子,于是喚他上前,問道:“東方遙,這就是……你的兒子?”
“犬子不肖,讓陛下見笑了?!卞鯑|方遙的聲音低如螻蟻,恰似這地上密密麻麻跪著的所有瀛人。
“你便是東方子昭?”漢皇問世子,好像他早就知道他的名字。
“不錯,我名叫東方子昭?!被实塾脻h話出問,他卻用瀛語回答,語氣并不急躁,平淡而堅(jiān)定。
滿座皆震,瞪視著這膽大包天的孩子。
朝拜儀式仿佛一團(tuán)火焰忽被冷水澆滅,人人驚懼,生怕漢皇龍顏不悅。
東方遙懼怕的膝蓋都打彎,磕頭如搗蒜,“犬子年幼不懂事,求陛下饒恕他,求陛下……”眼角用冷怒的余光瞥著兒子,警告他不要再以下犯上。
漢皇卻不理睬瀛王,依舊注視著眼前云淡風(fēng)輕的男孩。東方子昭……這個名字對于他來說,實(shí)在很熟悉。但這孩子的樣子,大大出乎了他的意料。
“好,東方子昭?!睗h皇顯然也聽得懂瀛語,卻用漢話重復(fù)了這個名字,眉宇間是從容不迫的王者氣勢,“朕方才與你父王商議東海鹽運(yùn),你父王允諾將收成的十成之九上繳漢土。你,有何看法?”
朝臣們俱目瞪口呆的看著皇帝從容與十二歲的瀛國世子商議政事。
在所有人如凌遲般的虎視眈眈中,子昭自如回答:“陛下是竭澤而漁,瀛國也需資財(cái)來發(fā)展自身,不然如何興海運(yùn),如何探索宇內(nèi)、取得收成來進(jìn)獻(xiàn)陛下?依我所見,稅制應(yīng)為十一,如此方能長足發(fā)展,也算天朝給瀛國活路。”
說的仍是瀛語。
紫禁城頭頂烏云翻滾,東方子昭一席話,將十之九成的上貢削至了十之一成,更明言諷刺天朝皇帝是不給瀛國活路。
漢皇似笑非笑,近旁侍衛(wèi)已握緊了長劍,左右圍著這反逆已極的孩子。
子昭卻笑的溫潤,“陛下不需誤解,鹽運(yùn)稅制削為十一,瀛國仍有絲運(yùn),糧運(yùn)。若陛下答應(yīng)我的提議,其余兩運(yùn)的稅制還可商議,它們的油水可是不亞于鹽運(yùn)的,陛下必定也覬覦很久了,只等個開始盤剝的機(jī)會,不是么?”
“混賬!”
終于有人忍無可忍,卻不是漢皇,而是瀛王。
東方遙大著膽子命隨從將兒子拖下去,按著他的頭向地上撞,強(qiáng)令他對漢皇賠罪。子昭誓死不從,于是被他恐慌已極的父王當(dāng)眾行刑。
漢皇英目微瞇,不肯定也不制止,只瞧著這十二歲男孩在所有人面前頭破血流。
東方遙惶恐的賠罪,“陛下息怒……是臣疏于管教,臣該死——,”他咬牙切齒的看著闖禍的男孩,恨不得將他親手扼死,“臣定會嚴(yán)懲這逆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