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樂仁記得二年級時,他們班有個叫譚紅兵的降級生,成績不好,每次考試都是剛好及格,還常常打架,老師嘲笑他說他不開竅,學(xué)校辦了這么多年,只有他把二年級讀了三次。那年春天,譚紅兵母親忽然來學(xué)校,到班主任辦公室里替他請假,他母親在辦公室里和班主任聊天時,譚紅兵興奮得不得了,根本坐不住了。
他們羨慕地問譚紅兵:“你媽媽怎么親自到學(xué)校來幫你請假?”
“我爺爺死了,”譚紅兵私下跟他們說,“大概是我爺爺死了,那天我聽我媽媽說爺爺如果死了,就來學(xué)校幫我請三天假。我等會兒就可以跟我媽媽回去陪他了,我可以在家里陪他三天。”他說,“我爺爺對我最好了,對我姐姐我哥哥都沒有對我那么好,不管我想要什么,他都會立即到商店里去給我買。等會兒回家,我一定要爺爺幫我買很多大白兔奶糖,讓我吃個飽?!弊T紅兵激動得不停地和旁邊的人說話,還回頭問他羨不羨慕。許樂仁當(dāng)時笑他:“人都死了,還怎么幫你買大白兔奶糖?”
“你懂什么?!弊T紅兵瞪他一眼,朝他揮了揮自己臟兮兮的拳頭,再也不跟他說話。
后來譚紅兵再回到學(xué)校,他們幾個又笑話他,你爺爺幫你買大白兔奶糖沒有。他也不吭聲,從此變得沉默寡言,常常坐在自己的位子上發(fā)呆。他跟他們讀到四年級又降了級,再往后,許樂仁便很少再見到他了。
有時,身邊的人好像就是這樣一個個突然消失的,像洗潔精吹出來的透明的泡泡,浮到時間的空氣里,噗的一聲,就沒了。
母親原先喜歡拿著自己小時候的照片給他看,把上頭的人一一指給他,“這是你外公,這是你外婆,這個是你舅爺爺,這個是我,我當(dāng)年照這張相片時還沒有你現(xiàn)在高。”等到升上二年級,有次母親回到家,立即把柜子里的相冊翻出來,然后將其中一些照片抽了出來,他問母親這是干什么。
“燒掉?”
“為什么要燒掉?”
“這是我初中同學(xué),她得急病死了,這些照片留著不好?!蹦赣H也沒說明原因,他只隱隱知道當(dāng)?shù)厝羰遣坏轿迨畾q就過世的人,都叫短命。從那之后,母親很少再跟他一起翻相冊了。
暑假快要結(jié)束時,于思聰跑到陳繁家里來跟她說李恩澤要搬走了。許樂仁父親出事那天之后,她就再也沒見過李恩澤。她問于思聰是怎么知道的。于思聰神情沮喪,說了大半天才說明白意思,他是剛剛過來找她時碰巧看到的,“要不是看見,我還被蒙在鼓里,什么都不知道?!?/p>
“他以后不在這兒讀書了?”
“我不知道,他媽媽不準(zhǔn)他跟我講話,”于思聰一臉要哭的樣子,“陳繁,你跟我過去看看吧?”她想拒絕,可于思聰拖著她的手不放,“你幫我去問問他?!?/p>
陳繁和于思聰?shù)嚼疃鳚赡莾簳r,停在樓下的卡車上已經(jīng)堆滿了家具、電器,幾個幫手還在一邊大喊著小心一邊往下抬衣柜。
陳繁懼怕地拖著于思聰又往樓角處的陰影里畏縮幾步。
“你干嗎,我們不過去嗎?”于思聰發(fā)現(xiàn)李恩澤朝他們張望時激動起來,可陳繁死死地拉住了他。他掙著自己的手,“陳繁,你別拖著我,你是不是跟他吵架了?”
“等等,我們等等再過去?!彼龓缀跻吐暟笏?。她根本不想再看到李恩澤,她想立即回去,找個沒人的地方痛痛快快地哭上一場。
巨大的遮雨油布飛揚(yáng)起來,像塊墨綠色的大風(fēng)刮過去??ㄜ嚭芸彀l(fā)動了,李恩澤這時掉過頭來,他們之間相差十多米,誰都不走近誰。頭頂上繁茂的梧桐把淡灰的影子拋在他們的腳下和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