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早上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雞舍。阿爾奇已把廚房的雜碎喂雞了,我靠著柵欄撒了幾把雞飼料。和往常一樣,它們亂作一團(tuán),咯咯叫著,仿佛從未吃過食,以后也吃不到了似的。隨后我打開柵欄門走近產(chǎn)蛋箱,雞蛋仍躺在角落里,即使旁邊還有很大的空間。箱子里有三個干凈的雞蛋:兩個棕色的,一個白色的。不久前我還能分辨出哪只母雞下了哪個蛋,而現(xiàn)在有時都記不起母雞的名字了。我小心地?fù)炱痣u蛋。有一個還熱著呢。觸摸是一件奇特的事情,它喚起了記憶,于是我便記起茶色的雞蛋是那些棕色的母雞下的,而這個小一點(diǎn)的白色雞蛋是珍下的。我把它貼近面頰,感受著它的溫度,它的健康。不知道詩人們是否描寫過這樣的感受,想到這個問題,是因為我珍愛這種感受。讓人欣慰的渾圓體,讓人驚訝的新鮮感。掌心里這個純白而完美的雞蛋,是一個潛在的新生命,對這個世界,它所要求的僅僅是溫暖。
“一切待成熟 “。一個詩人曾這么說過。是愛略特 ,或者是莎士比亞。也許兩人都說過--我已經(jīng)記不得了。
我把雞蛋裝進(jìn)口袋里,返回花園。房間里電話再次響起,但我不再匆忙跑去接了。響過五次后它就停下。最近總是這樣??諝獗辉缧r候的雨沖刷得很干凈。我能夠聽到大剪刀的咔咔聲。那是隔壁蘭伯特先生在修整草坪。這個蘭伯特先生,就算是大雨、霜露,甚至是大雪也熄滅不了他對此項工作的熱情--如果這一溫帶郊區(qū)有大雪的話。似乎在他的余生,所有的注意力都轉(zhuǎn)而朝下。我發(fā)現(xiàn)多年來蘭伯特先生一直不抬眼看我。不知道他是否是在思忖入土為安--退休了,兒孫們也不來探望他了。或者僅僅是我在思忖自己的未來?
我說”未來“了嗎?真希望這是一個能夠形容所有這一切的詞,因為”諷刺“一詞并不貼近切,一點(diǎn)也不恰當(dāng)。首先,我發(fā)現(xiàn)愛略特在最殘酷的月份這一點(diǎn)上是正確的,只不過對我來說最殘酷的月份不是四月而是十月。春天隆重地向我示意,夏天即將來臨,以此來捉弄我。窗外的紫藤在游廊間開得正旺。車道上落滿紙一樣的鮮花。我的車像沐浴在婚慶紙屑中。要是今天早上開車出去,一定是件令人懊惱的事情,而我卻可以隨意欣賞著花朵擲過擋風(fēng)玻璃的樣子。那破舊的老車像新娘一樣容光煥發(fā)。太陽出來了,風(fēng)也溫暖起來,我可以聞到紫藤的香味。也許是茉莉的味道,沿著前面的柵欄開放,只是這里看不到罷了。我的嗅覺也不靈了。
紫紅和深紫的花是些什么樣的花呢?我記得愛略特先生(高中的語文老師提到他總是帶著敬仰的語氣)對此也有一筆--丁香和風(fēng)信子--但對我來說紫色的花是指紫藤,現(xiàn)在還有鳶尾。阿爾奇把一個舊混凝土洗衣池改作池塘,在里面種上了鳶尾。它們一年比一年繁茂。連著一兩個星期,我一直在觀察它們。狹長的熠熠的葉片。莖上的蓓蕾微微鼓起。從雞舍返回的路上,我留意到第一個蓓蕾盛開了。它低垂著--也許早些時候的雨比我想的要猛烈--不過花朵未受傷害。我把它剪下,插在廚房操作臺的花瓶上。從生殖的角度看它很美。深紫色的花瓣,邊上稍帶黃色。沒有任何香味。我想丁香的味道也許會讓我嘔吐。
我總是想,介于冬季和夏季之間這一溫暖而短促的時節(jié)不會是殘酷的。而這里,雖然我與愛略特各處地球兩端,卻和他一樣受著殘酷的折磨。春天是一個充滿希望的時節(jié)。一個充滿昂揚(yáng)的歌曲和奮發(fā)的行動的時節(jié)。一個充滿可能、期望和計劃的時節(jié)。人們從冬季走出,不再忍受秋去冬來之際的變幻莫測,知道如果春天到來了,夏天也就不遠(yuǎn)了。每個春季社區(qū)都會在附近的公園舉行野餐。孩子們也在戶外開生日聚會。春天是行動的時節(jié),是掃除的時節(jié),是革命的時節(jié)。
革命。我總是仔細(xì)地想著每個單詞確切的意思。還有它們的發(fā)音。革命這個詞發(fā)音像”厭惡“。憎惡。拒絕。這個早上我沒有吃早餐,吃的話也就是半片土司,沒有黃油(吃個口袋里的雞蛋沒有問題)。愛略特有一點(diǎn)是對的,一切待成熟,不過我想告訴詩人先生,他的春天同我的比起來,代表的是一種乏味的殘酷。一種可笑的殘酷。沒有比這更殘酷的了:一個充滿期待的季節(jié),充滿希望的季節(jié),充滿生機(jī)的季節(jié);一個預(yù)示著未來的季節(jié),卻沒有任何未來。
我是在春天第一次動的手術(shù),恢復(fù)的時間只到年底,然后就開始為圣誕節(jié)盡我的職責(zé),而沒有如我喜歡的那樣在床上萎靡。又一個春天,我發(fā)現(xiàn)手術(shù)沒能抑止癌癥。身體的某些部分被切除,高強(qiáng)度的化學(xué)療法一次把我變得像希臘神話中吃人的斯庫拉,另一次把我變得像卡律布迪斯,兩次相隔大約六個月左右,其間倍受打擊。說實(shí)話,我真想放棄讓病情惡化下去,但是阿爾奇懇求我再試一試,母親也勸我,兩個女兒太小,放棄的話內(nèi)心也會自責(zé),因此我堅持下來。直到上次手術(shù),身體被又切又鋸又撬(這次是頭部),我仍存留著一線希望。
但是最殘酷的季節(jié)最終再次來臨,帶來了絲毫無差的終結(jié)。至少,愛略特先生還有干涸的石頭和幾把泥土可以期待,而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