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莉莉姨媽的細(xì)小南方(20)

莉莉姨媽的細(xì)小南方 作者:朱文穎


 

但一個人到底是不是悲觀,這種事情還真是不太好說。因為同樣信上帝的緣故,潘先生和潘太太的標(biāo)準(zhǔn)或許是一樣的;但今天的潘先生和明天的潘先生有時反倒完全不同;誰都不知道老天星期一給你的東西,到了星期二會不會收走,或者硬是再塞一件你逃都來不及、躲都躲不掉的禮物給你……

“孩子,要嫻靜有禮,要像個女孩子的樣子呵。”

這句話潘太太在潘小倩很小的時候就對她說了,說了有用還是沒用暫且不說,但至少說的時候潘太太總結(jié)了部分的人生經(jīng)驗,并且認(rèn)定性格在極大程度上決定了一個人的命運。

但是,難道這句話反過來說就不對嗎?或者不是更為正確嗎?很顯然的還有,一旦反過來說了以后,這句話便不再具備警戒或者教育的作用,而只剩下深深的無邊無際的恐懼——又有誰能夠準(zhǔn)確無誤、并且提前告知你關(guān)于命運的訊息?

潘小倩最近的身體狀況就很不穩(wěn)定,頭暈、惡心、失眠、腰部酸軟、四肢無力、情緒不佳,這些都是腎病比較常見的癥狀。但和腎病完全無關(guān)的也有。有時候她會突然地笑,但有時又突然地哭,并且疑神疑鬼。最關(guān)心她的父母會在背后偷偷議論幾句:“這孩子性情大變呵?!薄笆呛牵兊枚加悬c不認(rèn)識了呢。”但至于其他人怎么講則完全無從知曉。我們的潘小倩,我們那個長得像個洋娃娃、說話像美人魚慢吞吞吐泡泡、眼睛卻像能殺人的女妖的潘小倩,如果她沒有得腎病,如果她得了腎病而沒有莫名其妙地遇上常德發(fā),如果她遇上了常德發(fā)但并沒有那種神奇的感覺,她會變得這樣疑神疑鬼、脆弱無助、暴躁不安嗎?所以性格到底是什么東西呢?母親,你說性格是什么呢? 

生活里有些事情,不論是性格決定命運,還是隨著命運的緩緩降臨而先后到來的腎病、戀愛、憂傷、衰老或者死亡,很多事情都是需要與人交談,并且分享感受的。因為生活的智慧,有時候上帝教給你這一條,卻來不及同時教給你那一條……但是有些話潘小倩就更愿意對童莉莉說,雖然父母和善講理,私心里卻總覺得上帝已經(jīng)把所有的底牌都攤開在他們面前。孩子,這是命呢。但到底什么是命呢?母親,你說命到底是什么樣的一種東西呢?

這些天來,潘小倩的病情時好時壞,然而這種時好時壞反倒讓她感到心安,她甚至還非常享受這種時好時壞的狀態(tài)。當(dāng)然了,這一切的一切,全都是因為那個能夠和鳥說幾句話的矮個子男人常德發(fā)。

常德發(fā)每次去潘小倩家的時候都有點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有時候潘小倩站在院子里發(fā)呆,他就走過去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和她一起發(fā)會兒呆;有時候潘小倩正在客廳里彈鋼琴——要是他去得比較早,早于事先約定的時間,琴聲往往悠揚而憂傷。要是他工作忙或者臨時有事去晚了,琴聲則像紊亂憤怒的雷點……嗯,也像千萬只害鳥撲向稻田呢。他還是怕她,甚至有點越來越怕了。有時候他胸口狂跳著從剛散的會場里沖出來,太晚了,太晚了,晚到她既不在院子里發(fā)呆,也不在琴鍵上暴怒,好幾次了,她直挺挺地躲在床上,被子蒙住了臉……他走在她家黑漆漆的樓道里,覺得腿都軟了。

他怕她怕得恨不能馬上轉(zhuǎn)身逃走,這個感覺是如此清晰明了;但他愛她嗎?不愛她?非常愛她?他還真的說不清楚。天哪,愛到底又是什么樣的一種東西呢,為什么比鳥語還要艱澀難懂呵。

那么潘小倩懂得什么是愛嗎?能夠解釋嗎?她不說,所以我們并不知道。但經(jīng)常聽她講些悄悄話的童莉莉也未必知道呵。

莉莉,他最近每天來看我了,最多隔一天。

好呵,你不是最希望這樣嗎。你可以安心養(yǎng)病了,不要多想。

醫(yī)生都說了,我的病不穩(wěn)定。不像你呵……莉莉,我對他說,我都快要死了,你還不常來看我。

不能瞎講。這種話可不能瞎講的。

瞧瞧,瞧瞧,戀愛里的女人可真是瘋狂呵,連這種狠話都能說得出來。誰家的父母看到孩子這種樣子會放心呢。心里有事就要說話,既然和上帝說不了了,潘太太就決定和專門解決肉體問題的醫(yī)生好好聊聊。連著好幾個禮拜,潘小倩去醫(yī)院都是潘太太親自陪著。進(jìn)了大門掛了號,再沿著樓梯走到三樓去。二樓拐角的地方老是開著小半扇窗,有一次潘太太停下來歇腳的時候,發(fā)現(xiàn)西北風(fēng)刮得呼呼的窗外,突然開出了一朵嫩紅色的桃花。

真是奇怪呵。在晚上的餐桌上,潘太太忍不住向潘先生嘀咕了幾句。于是潘先生也嘀咕著回答了幾句,大致的意思是,怎么可能呢,這樣的季節(jié)怎么會開出桃花來。難道是從天外飛過來的嗎——

下一次陪潘小倩去醫(yī)院的時候,潘太太便留了心。在二樓拐角的地方她停了下來,想再看一看那朵自己長出來、或者從天邊飛過來的桃花。

沒有人想到就在她停下腳步的那一瞬間,潘太太突然眼前一黑,腳底一軟,昏了過去。

更是沒有人想到,這個瞬間竟然很快成為了永恒——除了偶爾有些腰酸背痛、看起來身體一直都很健康的潘太太竟是重病纏身,她不知道,潘先生不知道,誰都不知道,或許老天知道——三個月以后,確切地說,是整整三個月零六天以后,她就永遠(yuǎn)地眼前發(fā)黑、腳底發(fā)軟,離開了最后還拉著她手的潘先生,離開了一雙正在戀愛中的兒女,離開了窗外再次到來的春天,離開了這個給她帶來過悲傷、也帶來過幸福和寧靜的世界。

這一次,窗外的桃花真的開了。成片成片的。


上一章目錄下一章

Copyright ? 讀書網(wǎng) m.ranfinancial.com 2005-2020, All Rights Reserved.
鄂ICP備15019699號 鄂公網(wǎng)安備 42010302001612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