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世界上有兩個人相愛了。
這個世界上有兩個人在春天的時候相愛了。
“枝頭跳躍著嫩綠的希望/汽車在清新的柏油路上奔馳/一個聲音在車后追趕/呼喚著我的名字?!?/p>
所有的愛情都是簡單的。讓人煩惱不已的世界突然變得狹小了起來。不管是誰坐在了車里,不管又是誰站在窗外的柏油路上踮起腳呼喊——他( 她 )來了,這個世界有伴了。
7.
在這個萬物生長的春天,還有一個人突然墜入了一種強烈到要把自己從里到外炸開來的情感。而這個同樣處在戀愛中的人,就是短頭發(fā)大眼睛、臉上長了些雀斑、說話還有點小結(jié)巴的潘小倩。
當然了,戀愛總是兩個人的事情。一個人愛上另一個,而另一個卻愛上那一個;或者那一個愛上了這一個,這一個倒也恰恰愛上了那一個……潘小倩的情況則是這樣的:在這個春天,她突然之間毫不含糊地愛上了一個人,而那個人對她的態(tài)度尚不明朗;但也是突然之間,那個人被她的毫不含糊嚇住了——
這個開始時態(tài)度不明朗、后來又被嚇住的矮個子男人名叫常德發(fā)。
就在五年前,當潘小倩跟著潘先生、潘太太走進那個青磚青瓦方方正正的禮拜堂,聽身材高大喉嚨也大的牧師深情吟唱——“你們細想,野地里的百合花,怎樣生長;它們既不勞苦,也不紡線,但我告訴你們……”與此同時,常德發(fā)正從古城西安輾轉(zhuǎn)來到北京一所名校上學。
又過了幾年,布道的牧師得了場大病頭發(fā)脫了大半,甚至還影響到原先堅定纏綿的聲線——“你們細想——細想——細想……”而常德發(fā)則學業(yè)優(yōu)秀未經(jīng)細想便進入了一個高級研究機構(gòu)工作。
世界上的事情總是此消彼長,相生相克。梨花落,杏花開;桃花謝,春意歸。就在南方的潘小倩和北方的常德發(fā)還未產(chǎn)生任何交集的時候,中國的西南方向卻出了一個奇人。此人姓李,是彝族人。李彝族從小就生長在云貴高原上的一座小縣城里??h城雖小,附近卻是方圓幾百里的大森林。人多了便會區(qū)別出好人和壞人。林子大了自然什么樣的鳥都有,樹上樹下的鳥也就因此劃分出害鳥和益鳥。一個人到底是好人還是壞人,這是只有上帝才知道的事情。當然了,等到和上帝說話的屋子被糖果廠或者雜貨店租下來,成為堆放原材料的倉庫時,其實上帝的心里該知道的還是全都知道,只是不再輕易說出來而已。而害鳥和益鳥的區(qū)別可就要簡單直截多了。上帝知道,蟲子知道,莊稼和果實知道,還有我們的李彝族也知道。
據(jù)說這個云貴高原上的李彝族是個通鳥語的人。還據(jù)說他精通幾十種害鳥的上百種鳥音。只要他站在大森林的一棵樹下或者一大片樹下,仰起下巴,閉上眼睛,張開嘴巴—— 一股氣流在森林上空飄蕩——奇怪的事情就此發(fā)生了。李彝族閉上眼睛學雄鳥叫,雌的飛來了;李彝族仰起下巴學雌鳥叫,雄的飛來了;而要是李彝族閉上眼睛仰起下巴學雛鳥叫,雄的雌的就都飛來了。
但是——人怎么可能會通鳥語呢?
這自然是個問題。但還有一個問題是:有些事情發(fā)生了唯物主義者不相信,而還有一些事情發(fā)生了唯物主義者則非常相信。李彝族通鳥語這件事非但成為了后面一種,而且還被極為精確地統(tǒng)計出了一個數(shù)字。說是到目前為止,李彝族通過模仿鳥語已經(jīng)成功捕捉了四萬多只害鳥。四萬多只害鳥!想一想也要歡欣鼓舞,再一想更是心花怒放。消滅了四萬只害鳥那得保護多少莊稼和果實!得有多少人民大眾吃上了更多更好的蔬菜糧食!為此歡欣鼓舞、心花怒放的不但是發(fā)生了就趕緊報道的新聞單位,還有北京一家高級的科學研究機構(gòu)。這家機構(gòu)開了幾次緊急會議,由此作出了決定。決定鑒于李彝族對于害鳥生活習性的了解和捕捉害鳥的方法都有獨到之處,機構(gòu)派出兩個生物學工作人員跟著他學習。
矮個子男人常德發(fā)恰好就在這家研究機構(gòu)工作;機構(gòu)恰好又從眾多的研究人員中選出了來自西安的常德發(fā);這一年春天恰好江南多雨,萬物隆盛;成千上萬害鳥中的一部分恰好喜歡這種溫暖潮濕的天氣和地域……潘小倩和常德發(fā)相識的命運就這樣曲折卻又無比明確地形成了。
而現(xiàn)在的情形則是這樣的。
在這個除了雨濛濛還是雨濛濛的下午,耷拉著腦袋、蓬亂了頭發(fā)、眼睛里還分布著很多血絲的常德發(fā)被潘小倩領(lǐng)進了她家的客廳。經(jīng)過院子里的那棵紫藤花架時,他突然停了下來。他仰起頭看了看開得密密麻麻的花叢,自言自語道:“上面有三只鳥,兩只雌的,一只雄的?!?/p>
大約在一個小時以后,仍然耷拉著腦袋、蓬亂了頭發(fā)、眼睛里的血絲有增無減的常德發(fā)跟在潘小倩后面走出客廳。在那棵紫藤樹下他又停住了。他皺著眉頭、閉上眼睛仔細地聽了一會兒,恍然大悟般地頓了頓腳:“我說怎么不對呢。明明是四只鳥。兩只雌的,兩只雄的?!?/p>
8.
要說春天的時候這世界上的鳥可真是多呵。除了那個彝族人了如指掌的幾十種害鳥,西安人常德發(fā)后來掌握的上百種益鳥,還有潘菊民的父親潘先生現(xiàn)在經(jīng)常早上提著出門的黃頭牡丹鸚鵡以及和它打架的灰頭鸚鵡、紅頭鸚鵡和黑頭鸚鵡……不過很多事情真的還是不說為好,少說為妙——誰都以為那只不吃飯不喝水、甚至連煮得稀爛的小米粥都不碰一碰的黃頭鸚鵡活不長了,弄不好還會死掉。但誰也沒想到死掉的卻是那只強壯的、前幾天還光顧著打架的灰頭鸚鵡。它這兒打打,那兒打打,不知怎么就和一只兇狠的黃頭打起來了。都說人和人打起來會紅了眼睛,但要是兩只鳥真打起來,非但眼睛紅了,而且還要不顧體面地啄頭以及咬腳。很快地,天上飛起來密密層層的羽毛。很快地,地上也落下密密層層的羽毛以及更細小一些的茸毛。
毛茸茸的硝煙讓一旁的潘小倩膽戰(zhàn)心驚起來。
她跑過整整三條街道、四座橋去找常德發(fā)。
常德發(fā)正在參加一個地區(qū)的糧食工作會議,他從三樓一塊通紅的大標語牌后面探出頭來。
“不,不不,不好了……”
“你說什么?”
“不不不,不好了……”
很多結(jié)巴的人都是這樣,遇到讓人著急或者觸動心扉的事病情就會驟然加重。所以一開始常德發(fā)態(tài)度尚不明朗的時候,潘小倩張嘴說話,剛講了前半句后面就連不下去了;等到后來前半段倒是順暢了,但余下的部分卻愈發(fā)地疙疙瘩瘩起來。當然了,老天分配給眾人的不公平里自有它公平的地方。若是兩個人站在春天的玉蘭樹下說話,你說一言,那么我搭一語。交談的習慣一般來說總是這樣的。但是現(xiàn)在,潘小倩從玉蘭濃密的樹影中抬起頭來,抬起她那雙閃爍在平凡的短發(fā)、雀斑以及口吃深處的不平凡的大眼睛——
她看著常德發(fā)。從樓上跑下來跑得氣喘吁吁的常德發(fā)。頭發(fā)蓬亂得可以修筑鳥巢的常德發(fā)。這個莫名其妙、不知道從哪里冒出來的、她一仰下巴他就從老遠的地方飛來的鳥一樣的常德發(fā)……
她那樣看著常德發(fā)的時候他就給徹底鎮(zhèn)住了。不要說前半句后半句就連一句話都完全說不出來。直到她的眼神從他身上挪開,或者他有意地避開那種直露露的注視,這樣的情況才會重新好轉(zhuǎn)起來。當然了,那樣的眼神里面其實誰都能看出些東西的。她頭一回帶著常德發(fā)走進她家客廳的時候,潘先生和潘太太就看出來了;半小時以后才回到家里的哥哥潘菊民一掃眼就明白了一切;不說這些親人了,即便被關(guān)進糖果廠倉庫、已經(jīng)睡著了的上帝也是能看出來的,也是不好意思視而不見的。常德發(fā)當然也看出來了。但不知道為什么,他看出來以后卻不由自主地覺得有點害怕。春天了為什么會感到渾身冷颼颼的,這是一件奇怪的無法解釋的事情。而為了減少這種害怕與周遭無力的感覺,他埋頭看著腳底下的路,以及這路上不斷邁動著的自己的雙腳——
“喏,鸚鵡呵,你知道,它們是人類的好朋友……呃……是這樣的,一般來說,它們總是有著美麗無比的羽毛以及善學人語的特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