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曰:“學而時習之,不亦悅乎?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人不知而不慍,不亦君子乎?”﹝學而篇﹞
《論語》開篇,先說個“學”字,起頭就“不亦悅乎”,再來又“不亦樂乎”。這么既“悅”又“樂”,真是響亮!乍然一聽,就令人不禁神旺!此二字,確立了我華夏民族的光明喜氣,也成了中國文明最不共的特色。你想想,世界上有哪個文明的根本典籍,一開頭就以“悅”“樂”這樣的姿態(tài)亮相的?
單單因這僅有的亮相,就該結(jié)結(jié)實實為他喝個滿堂采!
于是,我說,“悅”“樂”這二字,是論語全書的關(guān)鍵詞,更是孔學的“正法眼藏”。古往今來,說孔道孔的是或不是,尊孔學孔的到與不到,都該以此作為評判的標準。 合此二字,則離孔子近;違此二字,則距孔子遠。若遠觀近看、人前人后,此人皆能自在安然,輕易便透出悅樂之情,那么,可以與言孔子矣!此人若談論學問、綜觀天下,雖深知憂患,卻又不露苦相者,那么,庶幾與孔子近矣!
依此,理學家大概是要落第的。因為,他們有苦相。他們雖言必稱孔子,又整天將圣人掛在嘴邊,但他們的臉,總是被過多偉大之事譬如正心誠意又譬如治國平天下給壓得肌肉緊繃,平時就過度嚴肅,還動輒便要罵人。還記得那一年,春日正好,宋哲宗游于內(nèi)苑,只是隨手折了一條新發(fā)的柳枝,便惱怒了師傅程伊川。這程夫子老實不客氣,發(fā)了番大議論,嚴嚴實實就把小皇帝給訓斥了一頓。程夫子,理學“大師”,后世景仰之大儒,但是,說真格的,縱使他再怎么凡事有理,再怎么頭頭是道,真要與之相處,多半會是,他覺得我們實在礙眼,而我們也半點無法感受到自在,“悅”“樂”云云,實在遙遠!
同此,當代的新儒家,恐怕也難以入第。新儒家學者在學院工作,做著“客觀”的學術(shù)工作,進行抽象的哲學思辨,比如新儒學“大師”牟宗三,其巨著《心體與性體》,數(shù)冊煌煌,建構(gòu)了一套嚴密的道德形上學。往好說,固然是洋洋大觀;究實說,誠也是蔚為奇觀。說是奇觀,是因牟氏此著部繁帙浩,全書以孔子為中心,進行了體系龐大的抽象思辨與分析,但,前孔子、后孔子,通篇說孔子,卻與孔子的真實生命全然不相應,這豈不怪哉!
孔子是什等樣人?首先,他述而不作,從來他就是無意、也不愿進行結(jié)構(gòu)式論述;且他凡事具體指點,只要說理,必然具象,從來沒有抽象思考的;而他又不談抽象哲學,更不談形上學。其實,哪里又只是孔子,出了學院,中國人從來就不是那樣抽象思考的!于是,假如孔子看了牟氏這以他為名的龐大的道德形上學,恐怕只會瞠目結(jié)舌,詫異地笑著搖搖頭:唉呀!真精采呀!然而,這與我什么干系呢?
新儒家的“學術(shù)”,與論語全書第一個“學”字,完完全全,是兩碼子事?!皩W術(shù)”云云,既是抽象,便與修行無關(guān);若與修行無關(guān),就別談孔子。于是,新儒家再多的道德哲學,都難逃戲論一場。而既要標榜客觀,當然就得脫離情感;既脫離情感,“悅”“樂”又從何而來呢?孔子又豈是如此?他的“學”,必然具象,一定具體,必結(jié)合著生命修行;他的“學”,亦主亦客,先感后知,必結(jié)合著情意,故多有“悅”“樂”。
很多人作學問,“學”了半天,還是與“悅”“樂”無緣,這其實是他們學問的體質(zhì)壓根就出了問題。你看學院里,多少的憂郁癥!今日的學院,除了量產(chǎn)論文,真要作學問,根本就是條死胡同!看看孔子吧!看看他怎么作學問的!有心學問者,這學而篇頭一章的開宗明義,都該三復斯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