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玉木木地接了帆布包,不知道說什么好。她覺得難過,但是,難過到頭了,竟然哭不出來。
白玉和李愚離開了崔浩家,司機問他去哪兒?白玉要回絲綢廠,李愚回海事學(xué)院,李愚說,那就到外白渡橋下吧!兩人就在橋南下了,往回走,過了外白渡橋,一個要往左手去,一個要往右手去,兩個人不約而同地站住了,白玉說:“到山西路走走吧,請你喝酒!”兩個人又折回來,重新上橋。李愚有些感慨,又不知感慨什么,走進山西路瑟瑟的冷處,四處的物事冷得殘敗,路邊的鋪子、電線桿都在寂寞里發(fā)抖的樣子。下了一小坡,是素味館。白玉點了素鵝、素鴨,又要了一瓶上海酒。兩個人不說話,使勁喝,沒幾分鐘,一瓶就光了。李愚又要,白玉對著李愚:“你別裝了,我早就看你不地道!沒人情味兒!”
李愚倒了酒自己喝,不理她。心里感慨:他崔浩命相好!有那么好的女人,進了監(jiān)獄,還有女人在外面給他打點!
白玉紅著眼睛又說:“你見死不救?”
李愚道:“我知道,你還是覺得我是市長的兒子,我能幫忙。其實,你特勢利,要是我沒那個書記父親,你恐怕不會來找我!再說,你從前就不和我交往!我干嗎和你一起去看一個普通同學(xué)的父親?”
白玉聽他這么說,心里氣起來,也不知道哪里來的邪勁兒,她掄起椅子,朝李愚砸去。服務(wù)員沖上來,拉住白玉。白玉吼叫道:“你以為你是誰?我求你?”
李愚抱住白玉,白玉突然止住了動作,喃喃地說:“不對!我今天,還就讓你想到了我是來求你!對!我求你幫忙,讓崔浩出來!”
李愚看看白玉,聚攏了雙手,在臉上摸了一把,好像要摸掉身上的酒氣。白玉道:“你別瞧不起人,告訴你,說不定哪天,你還求到同學(xué)頭上!崔浩啊,將來說不定發(fā)大了,你李愚呢?嘿嘿,你以為你是誰?離開你老子,你是誰?”
李愚摟住白玉的脖子,牙縫里擠出一句:“那么你呢?”
白玉有氣無力地道:“我沒命!所以我們這會兒才在一起?!?/p>
李愚不知道白玉說的是什么意思,又為什么這么生氣。崔浩有什么好?值得你這樣?
崔浩的父親,從弼村出來,走了一夜。到提籃橋監(jiān)獄的時候,是早晨6點,監(jiān)獄還沒開門。他就躺在墻根底下歇著,累,老了,不像以前腳板硬,一天能走上百里,現(xiàn)在幾十里就把自己打倒了。7點,他聽見了里面的動靜,就去買餅子,給兒子帶點兒吃的。
監(jiān)獄里的犯人,一早起來出操,出完操后吃早飯,吃完早飯后坐板。有時候監(jiān)獄會指派識字的人讀報紙;有時候什么也沒有。大家坐在鋪板上,一動不動地呆著,不許說話,不許動,也不許瞌睡,雙腿盤著,一動不動,從7點坐到11點,一個上午,身體弱的人常常支持不住,要背過氣去。
崔浩看見父親臉上全是汗,“大冬天的,你怎么臉上全是汗?走路來的?”
父親說:“剛給你買餅子去了,你看,還熱著!”說著,父親掏出餅子來,并一些錢,放在桌上。父親說:“6點,天還沒亮我就到了,在街沿上還歇了一會兒。”
崔浩拿了父親給的餅子,把錢推回去:“我哪用得著錢,你還是帶回去,回去就坐車吧!不然今天到不了家!”
父親倔,他把錢又推到崔浩跟前:“說是你貪污,缺錢怎么不跟我說呢?戴耘娘要幫,大伙兒可以一起幫,幫朋友也要用正道幫不是?”
崔浩看著父親推過來的幾十塊零票,不說話。
父親嘆口氣:“我是命賤,12歲看著你祖父被打死,那個時候農(nóng)會主席玉天青叫人用鋼絲繩穿了你祖父的腮幫,在村里走,走著走著,我就成孤兒啦?!?/p>
崔浩腦子暈起來,他想象不出12歲的父親,拿著鍬,背著老祖父,能走多遠(yuǎn),在黃昏里走,那個累應(yīng)該更累吧,走出屋子,走出村子,走到地頭上,父親那個時候身體沒有鍬把高。村里的人遠(yuǎn)遠(yuǎn)看見一個小孩在那里挖墳,他們怎么想呢?他們不來阻止,挖就挖吧,反正以前是他家的地,一個屁孩兒能挖多大一塊兒,再說,他就是能挖土,還能搬得了地?父親挖了一個坑,橫著放,太小,沒法躺,豎著放,太淺,那就坐著吧,祖父就坐在了坑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