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擦亮的時候,常遇翠睜開眼,邊上放著那件新棉襖,高興得三下五除二就穿戴好了,跑到廚房找她媽??墒菑N房里鍋涼灶冷,一點動靜都沒有,難道她媽是去白塔寺小吃部給買早點去了?這大冷的天,來回可真夠受的。陸陸續(xù)續(xù)的一家大小都起來,誰見到遇翠都問她一句,媽呢?遇翠就高興地說,媽去白塔寺給咱買油餅去了!要不起這么大早干嘛,肯定是一開門就排隊去了!
天大亮的時候,還不見慧鳳從外面回來,大哥遇春坐不住了,說:“遇翠,媽什么時候出的門?”遇翠說:“我也不知道,反正我起來的時候媽就
出去了。”這時候已經(jīng)是上學(xué)的時間了,老三常遇秋說他等不得了,得趕緊走了。今天有大字課,他得到爹的小書房找?guī)讖埿埲?。遇翠說:“三哥你等我一會,我也要幾張?!?/p>
兄妹兩人打開門,抬頭看清楚房梁上的人影是慧鳳的時候,哇的一聲就哭出聲來。后院的哥兒幾個聽著動靜,三兩步跑過來,大哥遇春先是一怔,然后跳上桌子,在二弟遇夏的協(xié)助下,把慧鳳給放了下來。但是,一切都晚了,人已經(jīng)涼了。
常老太太進門的時候,看到的是大兒媳婦慧鳳那張已經(jīng)變成青灰的臉,老太太持著門框,努力讓自己站穩(wěn)了,對遇春說,“先別哭了,去叫你大舅過來吧?!?/p>
遇春瘋了一樣騎上車,到了趙家大門,把車往地上一甩,進門就跪到趙老太太堂屋外邊,大哭著說:“姥姥,大舅,我媽沒了!”
當(dāng)趙老太太在大兒子的攙扶下看到自己大閨女趙慧鳳的時候,一下就歪在地上,中風(fēng)了,從此再也沒自己站起來過。常家和趙家兩家的日子,從此一個比一個難過,生活的艱辛也讓這兩家的孫子們選擇了與他人不同的道路。
趙慧鳳就這么走了,一個字沒留,一句話也沒留,走得平靜坦然,看不出絲毫的猶豫不舍。她的走,把所有的人,推上了良心的審判臺,一些人從此就沒再走下來過。
關(guān)于查賬的事,邊上的鄰居聽到常家的動靜就過來幫忙,自然也就把聽說的這些事跟常家人和趙家人說了。于是,大家也就自然地把查賬風(fēng)波歸結(jié)于慧鳳的死因,紛紛感嘆慧鳳怎么這么想不開,這面子要得,代價也忒大了些。不看別的,就看這一家子兒女的面上,也不能就這么走了啊。
但是,誰也不曾替慧鳳想過,她這些年是如何走過來的。知冷發(fā)配后,她覺得這事是她錯了,她對不起常家,于是對常家大小更加地盡心盡力,攙上扶下。由于這個事始終是她做的欠妥,于是在自己娘家也不能說自己的委屈,趙老太太每每的欲言又止長噓短嘆,讓慧鳳每次回娘家都得下半天的決心,大弟媳婦那張不陰不陽的臉,她更是能避就避。
至于知冷,自從走了之后,偶爾會有信來,都是直接寄給常老太太,信里除了報平安,就是叮囑孩子們孝順聽話,對慧鳳只字不提。所以慢慢的常老太太接到信也不再給慧鳳看,只會在飯桌上提一句,知冷來過信了,他沒事,你們放心吧。
每次聽到老太太這樣故意弱化的敘述,慧鳳心里還是忍不住會刀割一般的痛。快二十年的夫妻,經(jīng)了這么多的風(fēng)雨,知冷你怎么就這么絕情呢?回過頭再一想,在知冷那邊,是你趙慧鳳絕情在先,人是你給發(fā)配了的,你還能指望人家記掛著你,問你的好不成?想到這,慧鳳除了恨自己傻,沒有別的可埋怨。
年前的時候,慧鳳去老太太的房里給爐子添火,看到床頭有封信,看字體是知冷寫來了?;埒P猶豫了一下,還是拿出信來。信里除了對常老太太和兒女們的問候,還說到自己開春就刑滿回家了。這幾年他在農(nóng)場經(jīng)過黨的教育,知道自己身上帶著舊社會的余毒。當(dāng)年和慧鳳的婚事,他不抱怨什么,但是回來之后,他決定了要和舊社會、舊生活做個了斷。如何的了斷,慧鳳知道,知冷要把她休了,投奔自己的新生活去了。正是她自己求進步、求解放,才讓自己的丈夫有機會,也有決心,舍下她,過自己想過的日子,而且沒有任何的歉疚。在任何人看來,幾年的發(fā)配,足以把這些歉疚抹平,她趙慧鳳是該著受著,她自找的!
所有這些事,讓趙慧鳳在最后那一剎那,才真正感覺到,這次,她是自己做了自己的主了,她解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