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選美

梁文道真實的內(nèi)心世界:我執(zhí) 作者:梁文道


我從來不曾想過,自己竟然會跑去北京做一場選美比賽的評判。

十幾年前,中學(xué)剛剛畢業(yè),我和幾個好朋友帶了一大疊批判選美的自制傳單跑到一個選美現(xiàn)場,預(yù)備一邊散發(fā)一邊抗議。結(jié)果當(dāng)然給人趕了出來,只好在門外傻傻地把傳單塞給路人。至于那些會場里衣冠楚楚的紳士淑女,當(dāng)然甩也不甩我們,照樣美美地談笑風(fēng)生。

為什么要抗議?當(dāng)然是因為選美侮辱女性。我們所有讀過點女性主義的人都知道 “女人并非生為女人,而是被造成女人的”(西蒙 ·波伏娃語)。而這制作女人的主要力量,就是男人的目光了。選美正是依男性目光打造樣板女人的經(jīng)典示范,一個個女孩想盡辦法歷盡訓(xùn)練,好把自己裝進男人設(shè)計的一套套格子里,再拼個你死我活,好產(chǎn)生一位所謂“智慧與美麗并重”的佳人。

十幾年后,我了解即使是一些被認為很激進的女性主義者,也不再堅持單調(diào)的反選美立場,反而懂得以更多元的角度切入,把選美當(dāng)作有待剖析的現(xiàn)象多于一個只能否定的對象。但是我仍然本能地說不出地厭惡,躲避選美,躲避不了的時候,就視而不見。

所以,當(dāng)我今天因為公司工作的關(guān)系必須要去做選美會的評審,我就是帶著這樣的心情:視而不見,我不存在。

那天早上十點十五分,在酒店里,我接到一個叫做 “小馬 ”的女孩的電話,說原訂十一點的集合時間必須提早半小時。我很不滿,覺得一個不愉快的選美日子居然還是要以這樣的方式開始。到了大堂,小馬不住地道歉,還跑去替我取咖啡。我對同事們嘀咕:“最討厭選美了,你們不覺得每一個選美會上的女孩子長得都差不多嗎? ”同事們猛使眼色,小聲地提了一句: “小馬就是去年的第三名。 ”我立刻呆住了,小馬肯定是聽到了,但還是笑容滿面,十分誠懇。這時我才發(fā)現(xiàn)她挺漂亮,原來我們的助理是上屆“xx小姐”的季軍。

真是漫長的一天,我們的工作竟然拖到凌晨兩點才結(jié)束。小馬一直出出入入,有時提醒我們上臺,有時捧來一大袋飲品,同時還要指揮照料今年參賽的“師妹”。由于錄像廠的空調(diào)出了問題,穿著外套裝斯文的我們更是悶熱,每到休息,她便拿了一份雜志當(dāng)扇子站在一旁幫我扇涼。我阻止她,但她說這是工作,還笑自己曾是登山隊員,體力好。然后,似乎不經(jīng)意地,她輕聲說了句:“其實選美在中國的情況底下,也是普通女孩子的難得機會?!?/p>

我看這批女孩的眼光于是有點不一樣了。在經(jīng)過編排的舞步底下,我看到每一個人原有的走路姿態(tài);在很標(biāo)準化的對話格式之中,我試著去聽每一種聲音的來歷。我怎能對她們視而不見?人所承受的,人怎么可以裝作看不到?

比賽,必然是殘酷的。然而選美最殘酷的地方,還不在結(jié)果,而在大家等著看好戲的心態(tài)。例如香港小姐,每年總有幾個消息不斷的人物到了最后大熱倒灶。他們會說:“活該,這娘們機心太重,還總以為自己必勝。”他們還說:“她的一切只是搏出位?!边@就是殘酷,我們設(shè)計了一個競爭的環(huán)境,叫她們?nèi)ケ容^,然后看看里面會不會鬧出些勾心斗角的不和傳聞,好證實人性的丑惡;我們還希望在這名利場的游戲中看看誰最想“出位”,好證明人的不擇手段;我們喜歡恥笑她們答問時犯錯呆滯,好證明漂亮的女子果然都蠢。

收工之后,我們大伙一起消夜。落選的女孩坐在另外幾張桌子上,自然有點沉郁。我想,這條路走不通之后,她們還會尋找其他什么出路呢?我還想起,小馬的志愿是當(dāng)個優(yōu)秀的電視記者,她告訴過我,很憤恨當(dāng)年做地方媒體記者時有條重要故事被人壓了下去。

同事開車載我回酒店的路上,我們談起小馬去年參賽的情況。她憶述當(dāng)時的評審問了一個問題:“現(xiàn)在讓你當(dāng)冠軍,你愿意放棄現(xiàn)在的男朋友嗎?”據(jù)說小馬很動情地說了自己和男友如何從四川來到北京辛苦地賺錢生活的經(jīng)歷,她怎么可能放棄?同事大贊,說大家都覺得這真是個不錯的小孩,于是給了她一個季軍。

回到酒店,原本心情就很拙劣的我更加難過。是呀,只不過是個小孩,為什么要問她這樣的問題呢?這個問題問的難道不正是我們所有選美比賽觀眾心中的預(yù)設(shè)?選美之后是無比璀璨的明星生活,你要獨享這所有美好,還是回到原來小倆口的老日子?來,告訴我們,你就是那種我們早就料到的拜金少女,你就是那種夢想要攀上枝頭做鳳凰的物質(zhì)女人!要不然你干嗎來選美?結(jié)果她不是。于是大家卻又反過來歌頌她的品格她的情深義重。

只是,我們?yōu)槭裁窗岩粋€人投進這樣的處境呢?我們想證明人性的什么?

我想我永遠也忘不了那一晚見過的女孩子,忘不了她們緊張的神態(tài)、哭泣時的樣子。我也永遠不會再做選美的評審了。不是因為一種社會主張,而是我不忍再次經(jīng)歷這一切。但是我會看選美比賽,我要好好看清楚那些小孩的臉,看清楚我們究竟做了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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