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里斯本 Lisboa(12)

我們在此相遇 作者:(英)約翰·伯格


 

出現(xiàn)?

成為存在的。

你說得好像沒人能選擇任何事一樣!

你可以選擇任何你喜歡的。你只是無法希望每件事情都如意。

她依然笑容燦爛。

當然。

希望是一支超級放大鏡──就是因為這樣它才無法看遠。

你為什么一直笑?

讓我們只把希望放在那些有機會實現(xiàn)的東西上吧!就讓那些東西修好吧!一兩樣好了一大堆也就好了。只要把一樣東西修好,就可以改變其他一千種東西。

怎么說?

下面那只狗的鏈子太短了。改變它,把鏈子加長。這樣,它就可以走到陰影處,它就會躺下來,不再狂吠。然后這寂靜無聲的環(huán)境,會讓母親想買只金絲雀養(yǎng)在廚房的籠子里。在金絲雀的歌聲中,母親把衣服燙得更平整。父親穿著剛熨好的襯衫去上班,他的肩膀就不會那么酸痛。于是下班回家后,他就會和從前一樣,有時間和青春期的女兒開玩笑。而女兒將因此回心轉(zhuǎn)意,決定找個晚上把她的情人帶回家。然后另一個晚上,父親將提議和那個小伙子一起去釣魚……這世上誰會知道呢?不過就是把鏈子加長而已。

那只狗還在叫。

有些東西想要修復,除了革命之外別無他法,我說。

那是你這么說,約翰。

那不是我怎么說的問題,那是環(huán)境的問題。

我寧可相信那只是你的主張。

為什么?

那樣比較不像推托之辭。環(huán)境!什么事情都可以躲在這兩個字背后。我相信修復,還有另一樣我現(xiàn)在要告訴你的事。

那是什么?

無可逃避的欲望。欲望永遠無法阻止。

說到這里,她從折疊小凳上站起身來,斜倚著護墻。

欲望是阻擋不住的。我們當中有個人曾向我解釋緣由。但在那之前,我就知道答案了。想想無底洞,想想空無一物。完完全全的空無一物。即便在絕對的空無中,仍然有一種吁求存在──你要加入我嗎?“空無一物”吁求著“某事某物”。總是這樣。然而那里終究仍只有吁求;毫無掩飾嘶啞哭喊的吁求。一種錐心的渴望。于是,我們陷入了一個永恒難解的謎:如何從空無一物中創(chuàng)造出某事某物。

她朝我走了一步。用她那游泳衣的笑容輕聲低語,咖啡色的雙眸凝定在遠方的某一點上。

這創(chuàng)造出來的某事某物,無法支撐其他任何東西,它只是一種欲望。它不擁有任何東西,也沒任何東西能給它什么,這世上沒有它的位置!但它確實存在!它存在。他是個鞋匠,我想,那個告訴我這一切的人。

聽起來像是雅各布·波墨。

別再掉書袋了!

她大笑,用她十七歲的傲慢笑聲。

別再掉書袋了!她又咯咯笑著說了一遍。從這兒起你就可以拼過任何一個掉書袋的人了!

我們凝視著下面的紅色瓷磚,以及窗戶上的兩床被褥。小狗不叫了。然后,她的笑聲終止,我握住她冰冷的手。

放手寫吧,把你發(fā)現(xiàn)的東西寫下來,她說。

我永遠也不知道我發(fā)現(xiàn)了什么。

是啊,你永遠不會知道。

書寫需要勇氣,我說。

勇氣會來的。寫下你發(fā)現(xiàn)的東西,讓世人注意到我們,拜托了。

你再也不來了!

所以,拜托了,約翰。

接著,她邁開腳步,將折疊小凳遞給我,朝費爾南多沒上鎖的大門走去。她用力拉開大門,就好像她每天早上都這么做,做了一輩子似的,然后跨上輸水槽頂端,步入那條狹窄的石板步道。

里面空氣轉(zhuǎn)涼,仿佛我們是在地底而非天際。光線也不相同。門外,陽光閃亮而透明,滲入隧道之后,就轉(zhuǎn)而變?yōu)榻瘘S。每隔五十米,拱頂天花板便向外開出一座小塔,有如石造的燈籠天窗,將光線引進里面。而每一座天窗,都像接力似的,不斷向遠方退去,灑落的陽光宛如一道金色簾幕,越來越小,越來越小,越來越小。里頭的聲響也不同。在無邊的寂靜中,我們聽見水流的舔啜聲順著兩條半圓形玄武巖石渠一路通往“水之母”──就像貓舌舔水那樣,聲聲分明。

我不知道我們站在那里彼此對望了多久──也許從她死后有整整十五年。

終于,她轉(zhuǎn)過頭,咬著下唇,開始走。一邊走著,她一邊頭也不回地重申:拜托了,約翰!

她從第一座石造天窗,邁入一重接一重的光瀑。在她兩側(cè),水流閃映著宛如漂燭一般忽上忽下的耀眼星點。她走進一片金黃之中,金黃如同簾幕一般將她藏起,我再也看不見她,直到她重新出現(xiàn)在遠方的光瀑之下。她越走越遠,越遠越小。越走越不費力,越遠越顯輕盈。她消失在下一道金色簾幕的包覆之中,當她再次出現(xiàn)時,我?guī)缀蹩床磺逅纳碛啊?/p>

我屈下身,將手放進追隨她而去的涓涓流波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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