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里斯本 Lisboa(2)

我們在此相遇 作者:(英)約翰·伯格


 

這里至少有只動物可以幫我們,她說,眼睛盯著一個她以為是一只正在曬太陽的貓的東西,在十個臺階以下。那不是貓,我說。那是一頂舊皮帽,一頂筒狀的波蘭騎兵帽。

就是這樣我才吃素,她說。

你很愛吃魚吧!我爭辯道。

魚是冷血的。

那有什么不同?原則就是原則。

約翰啊,生命中的每一件事都是畫線問題,你得自己決定你要把線畫在哪里。你不能幫別人畫那條線。當然啦,你可以試試,但不會有用的。遵守別人定下的規(guī)矩可不等于尊重生命。如果你想尊重生命,你就得自己畫那條線。

所以時間不作數(shù),地方才作數(shù)?我又問了一次。

不是任何地方,約翰,是相遇的地方。這世界還留著有軌電車的城市已經(jīng)不多了,對吧?這里,你總能聽到它們的聲音,除了深夜那幾個小時。

你睡不好嗎?

在里斯本市中心,幾乎沒有一條街上聽不到電車的聲音。

那是194號電車,沒錯吧?每周三我們都會搭這趟車從克羅伊登東去克羅伊登南,然后再搭它回來。我們會先去薩里街(SurreyStreet)的市場買東西,然后走到戴維斯影院,那里有一架電子琴,那人一彈它就會變顏色。那班電車是194號,不是么?

我認識那個琴師,她說,我在市場幫他買過芹菜。

你還買腰子呢,雖然你吃素。

你爸早餐喜歡吃腰子。

和利奧波德·布盧姆一樣。

別炫學(xué)了!這兒沒人會注意到。你老是想坐在電車的最前面,樓上的。沒錯,那是194號。爬樓梯時你就總是抱怨說:哎喲,我的腿,我可憐的腿!

你想坐在樓上的最前面,因為這樣你就可以假裝在開車,而且你想要我看著你開。

我喜歡那些角落!

里斯本這里的欄桿可是一樣的喔,約翰。

你還記得那些火花嗎?

在那些該死的下雨天,記得。

看完電影后開車感覺最棒了。

我從沒見過哪個人看起來像你那么難受,老是坐在椅子邊兒上。

在電車上?

在電車上,在電影院也是。

你常在電影院里哭,我對她說。你有個習(xí)慣,老是揩眼角。

就像你開電車,一開就剎車!

不,你是真哭,大多數(shù)時候都這樣。

我可以跟你說件事嗎?我想你之前注意過圣胡斯塔高塔吧?就是下面那個。它歸里斯本電車公司所有。塔里面有座升降梯,但那座升降梯真正說來哪兒也不到。它把人載上去,讓他們在平臺上瞭望四周,然后再把他們載下來。那是電車公司的?,F(xiàn)在啊,約翰,電影也可以做同樣的事。電影也可以把你帶上去,然后再帶回原來的地方。這就是人們在電影院里哭泣的原因之一。

我本以為──

別以為了!人們在電影院里哭泣的理由,就跟買票進去的人數(shù)一樣多。

她抿了抿下嘴唇,每次擦完唇膏她也會做這個動作。在“水之母”階梯上方的一座屋頂上,有個女人正一邊唱著歌,一邊把床單夾在曬衣繩上。她的聲音憂郁悲傷,她的床單雪白閃亮。

我第一次來里斯本時,母親說,就是乘圣胡斯塔的升降梯下來的。我從沒乘它往上升喔,你明白嗎?我是乘它下來的。我們?nèi)际沁@樣。這就是它建造的目的。它用木頭做襯里,就像鐵路的頭等車廂一樣。我看過我們中有一百個人乘它。它是為我們建造的。

它只能載四十個人,我說。

我們又沒重量。你知道,當我踏出升降梯時看到的第一個東西是什么嗎?一家數(shù)碼相機店!

她站起身,開始回頭爬上樓梯。不用說,她爬得有點喘,為了讓自己輕松一點,也為了鼓勵自己,她雙唇間吹出長長的噓聲,嘴唇撅著,像吹口哨似的。她是第一個教我吹口哨的人。終于,我們到了頂端。

我暫時不打算離開里斯本,她說。我正在等待。

她隨即轉(zhuǎn)過身,朝她剛剛坐著的長椅走去,然后,那座廣場變得宛如展示品般寂然不動,這樣寂然不動直到她終于消失。

接下來幾天,她始終沒有現(xiàn)身。我在這座城市里四處游逛,觀看、作畫、閱讀、交談。我不是在找她。不過,時不時地,我會想起她──通常是因為某種半隱半現(xiàn)的東西。

里斯本這城市和有形世界的關(guān)系,與其他城市都不同。它玩著某種游戲。這座城市的廣場和街道鋪著白色和彩色小石塊組成的各式圖案,仿佛不是道路,而是天花板。城市的墻,不論室內(nèi)戶外,放眼所及,都覆滿了著名的azulejos瓷磚。這些瓷磚訴說著世上各種精彩絕倫的可見事物:吹笛的猴子、采葡萄的女人、祈禱的圣者、大洋里的鯨魚、航行中的十字軍、大教堂的平面圖、飛翔的喜鵲、擁抱的戀人、溫馴的獅子、身披豹紋斑點的莫里亞魚。這座城市的瓷磚,吸引著我們?nèi)プ⒁庵茉獾挠行问澜?,去留心那些可見的事物?/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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