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萊普特洛伊診所坐落在法國大街,在一個四處裝飾著玻璃和鋼結構的舊式樓群中,離憲兵隊廣場憲兵隊廣場是柏林市中心靠近菩提樹下大街的名勝古跡。——譯者注不遠,這讓人從一開始就明白,靠低價醫(yī)保治病的病人到了這里充其量就只能做做清掃工而已。
馬爾克在享受了豪華的開場禮遇,被直接帶到地下二樓的車庫里的私人電梯之后,對所有見到的一切都事先有了心理準備:接待處的大觀光水池,專人設計的客用廁所上貨真價實的亞麻手帕,可以媲美新加坡航空公司頭等艙的候診室。不過他的期待還是被超越了:他發(fā)現(xiàn)從豪華的男廁所里可以看到弗里德里希大街弗里德里希大街是柏林市位于城市正中間的主干道,南邊有多處名品店和豪華購物商場?!g者注的全景。進入這個高樓里的人,可能正遭受心理疾病之苦,但是可以朝著腳下的庸庸大眾頭上撒尿。馬爾克的父親肯定會喜歡這種極有品位地揮霍治病酬金的做法。錢只有放在一個美麗的皮夾里才會摸著舒服。這是他的一句口頭禪。
但是馬爾克覺得自己就像是進了斗獸場里的一個素食主義者,當他在這個現(xiàn)代派風格十足的候診室里填寫保密條約和病人問卷的時候。半個小時之前他剛剛在接待處的門衛(wèi)那里交出了自己的手機、所有金屬物品,甚至還有他的錢包。
“純粹是安全措施。”布萊普特洛伊向他解釋道,“你根本沒法相信,那些對手都想了什么法子來竊取我們的研究成果?!?/p>
然后布萊普特洛伊就告辭了,把他完全交給了一個南歐人長相的助手照看,這位助手現(xiàn)在帶他走進了光線被人為地調暗的研究室里,然后一句話也沒說就消失了。
在剛進屋的時候,馬爾克不由得聯(lián)想起某個牙醫(yī)診所。在光線昏暗的房間中心立著一個可以液壓調控的白色躺椅。躺椅上有數(shù)量繁多、顏色各異的電線接到一臺電腦桌上?!澳XX線造影術?!币粋€柔和的女人聲音說。馬爾克嚇了一跳,四處看了看,這時他身后厚重的房門已經(jīng)伴著輕輕一聲響被鎖上了。“我們用它來測量你的腦電波?!?/p>
這個四方形的房間中有一部分被齊腰高的橘子樹隔開了。他既沒有發(fā)現(xiàn)樹后面那個放皮椅的角落,也沒有看到那位女醫(yī)生,現(xiàn)在她正從皮沙發(fā)椅中站起身來。
“抱歉,我不想嚇到你,盧卡斯博士。我是帕特利茲婭·梅納爾迪,所里現(xiàn)任的神經(jīng)醫(yī)師?!?/p>
她張開雙臂走向他。她成功地掌握了既顯出友好又占據(jù)主導權的藝術,這尤其體現(xiàn)在:她發(fā)出了一種溫柔的聲音,但是又沒有露出半點微笑的意思。馬爾克在她的嘴唇上方發(fā)現(xiàn)了一道極小的凹痕,估計是某個做得很出色的唇裂修補手術留下的痕跡。他幾乎可以肯定,她有力的握手和她總體上顯得有點男性化的形象是她的保護墻,而這個保護墻的修筑計劃可以一直追溯到她因為兔唇而在學校里遭人嘲弄的時代。
“梅納爾迪醫(yī)生,我其實只是想……”
“不,別叫我醫(yī)生。就叫我梅納爾迪吧。”
“好吧,那請你也把我的頭銜去掉。我只有在預定旅館房間的時候才會用到這個頭銜,但是它還從來沒有幫我得到過一次優(yōu)待?!?/p>
這位女醫(yī)生臉上毫無表情。
好吧。幽默感不是她的長項。
“布萊普特洛伊教授什么時候回來?”他問。
“用不了幾分鐘。在教授回來之前我會為體檢做好準備的?!?/p>
“等等,等等。恐怕你有點誤會。我不想體檢。那個教授只是想向我解釋一下實驗的流程。完全是假設性質的,因為照現(xiàn)在這么看,我還不想加入呢。”
梅納爾迪把頭歪到一邊,用一個不耐煩的手部動作檢查了一下她的發(fā)髻有沒有擺正。
“哦,是嗎?我聽說的是,你是我們下一個MME的候選人?!?/p>
“MME?”
“就是記憶實驗,等檢查一結束,主刀醫(yī)生馬上就會告訴你詳情的。請你讓我們利用這點時間來核對一下你的病人信息?!?/p>
馬爾克嘆了口氣,看了看他的表。
“你在浪費你的時間?!彼f,但還是坐在了這位女醫(yī)生的對面,她已經(jīng)坐回去了。她從大肚子玻璃瓶里給他倒了一杯水,然后打開了擱在他們中間的茶幾上的一個檔案夾。
“馬爾克·盧卡斯,32歲,法律專業(yè),畢業(yè)成績優(yōu)良?!彼硎菊J可地敲著她之前擺著問卷的相應位置,這是馬爾克在候診室里填過的,和保密條約一起。不過,在剛填完一半的時候他就沒了興趣,沒再往下填。
“兩門考試都是優(yōu)良,青少年刑法的博士生考試也是,讓人敬佩。這只有很少人才能做到,據(jù)我所知?!彼J可地點了點頭。
“而你現(xiàn)在作為諾伊科隆區(qū)的街道社會工作者處理受社會忽視的青少年的問題?”她用漫不經(jīng)心的語氣問道。
她的目光掠過馬爾克右手手腕上的那只表。
“泰國的冒牌貨?!彼隽藗€謊,然后把一個食指插入松了的表帶中。他沒興趣解釋他怎么能用一個社會工作者的薪水買一塊價值相當于某部中檔車的豪華手表——雖然這只是桑德拉送給他的生日禮物而已。
“你父親也是法律工作者。”她從檔案夾里抽出一張照片,然后舉起來,卻讓馬爾克什么都看不清。
“你是在追隨他的足跡。”她一邊說著一邊繼續(xù)往后翻。
馬爾克面無表情,雖然他恨不得從梅納爾迪手中扯下這份問卷。他和父親的相似之處是讓人驚訝,但是在局外人看來并不是那么明顯,因為他們的一致之處與其說是在外表上,不如說是在性格和生活態(tài)度上。弗蘭克·盧卡斯也曾經(jīng)是一個奮力拼搏的人,也和馬爾克一樣是通過在夜校補習補過了中學畢業(yè)考試,然后成了為小人物們服務的律師。起初,在他還沒有錢租間自己的辦公室,只能把自己家里當事務所的時候,有一半街坊鄰居坐在他家的沙發(fā)上,接受弗蘭克的咨詢。丈夫出軌的妻子,喝醉酒的司機,耍詐的時候被逮住的小案子罪犯。這個街區(qū)的人更多的是把盧卡斯爸爸用作心靈開導師而不是律師。他沒少讓他的“朋友們”賒賬甚至完全不了了之,雖然這個時候盧卡斯媽媽就會大發(fā)雷霆,因為他們這樣就得拖欠房租。
但是有幾個他無償幫助過的小案子罪犯后來發(fā)跡了。就是那些突然可以現(xiàn)金付款,而且根本不要發(fā)票的前詐騙犯。但隨著他的客戶繼續(xù)走下坡路,他的事務所開始緩緩走上坡路了,雖然也只是持續(xù)了很短的時間。
“你父親很早死于一種來歷不明的肝硬化,你母親,一名家庭婦女,幾個月之后也去世了?!泵芳{爾迪繼續(xù)道。
她是怎么知道這所有事情的?
如果他的記憶沒有欺騙他的話,他根本沒有填問卷上的后面這幾欄。
“你有一個弟弟,叫本雅明?”梅納爾迪繼續(xù)問道。
馬爾克的脖子周圍感到一陣輕微的壓力,他抓向水杯。顯然這個神經(jīng)科醫(yī)生浪費了不少時間上網(wǎng)搜索他的資料。
“本尼。至少他自己是這么叫他自己的,在我上一次跟他說話的時候?!?/p>
“那是什么時候?”
“嗯,你讓我想想?!瘪R爾克喝了一口水,把水杯放回茶幾上。
“那是,呃……星期一,星期二,星期三……”
他掰著手指一天天數(shù)過來。
“大概是在一個星期四吧。差不多一年半以前?!?/p>
“在他被強制送入醫(yī)院的那一天?”梅納爾迪合上了文件夾,用她的鉛筆敲著自己前面那排門牙?!澳鞘窃谟忠淮巫詺⑹≈蟀??”
脖子上的壓力又增強了。
“你聽著,我不知道,你這些信息都是從哪里得來的。但是我到這里來肯定不是為了和你聊我原來的家庭歷史的?!?/p>
他做出要起身的樣子,而女醫(yī)生和解地舉起了手。
“那請你跟我講講讓你最后決定來找我們的那個心理創(chuàng)傷?!?/p>
馬爾克猶豫了片刻,又一次看了看表,然后重新坐回沙發(fā)里。
“我聽到聲音了?!彼f。
“你說什么?”
“就現(xiàn)在,又有聲音了。有人剛說了:‘你說什么?’”
梅納爾迪一言不發(fā)地看著他,然后她在關于他的文件里做了個筆記。
“你在那兒寫了什么?”馬爾克想知道。
“我確定,你把自己隱藏在了你的幽默背后。這是有創(chuàng)造力和高智商的人的典型做法。不過這樣的話,要治療你就更困難一些?!?/p>
“我根本不想被治療。”
“但是你應該好好考慮這件事。你可以給我描述一下那場事故的經(jīng)過嗎?”
“可是你到底為什么要問我呢,既然你已經(jīng)都知道了?”
“因為我還想從你的口里再聽一遍。我關心的并不是你講述了什么,而是你怎么講述的。你試著讓一切都盡量顯得可笑,這一點,比如說,就比你當時如果馬上找人急救,你的妻子也許還活著這個事實更有啟發(fā)性。”
馬爾克覺得,這個女醫(yī)生似乎剛剛發(fā)現(xiàn)了他身體上的一個閥門,通過它可以像從一個氣墊里那樣把空氣都放掉。他認為自己聽到了所有力氣從他身上溜走的那種窸窣聲。
“這話是什么意思?我當時沒辦法找急救。我失去了知覺?!?/p>
“哦,是嗎?”女醫(yī)生皺起了眉頭,往文件里又看了一眼?!案鶕?jù)這里的事故記錄,你叫了消防員。但那是在撞車發(fā)生了14分鐘之后?!?/p>
她把那張紙條遞給他,它是那么薄那么透明,就像是裹奶油面包的紙一樣。馬爾克抬眼看去,結果當他在她眼里讀出真誠的憂慮時,他更加迷惑了。
“等一等?!彼q豫地說,臉頰變紅了,而她的手也開始緊張地顫抖。
“你是在說,你記不起當時的情況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