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艾迪的商店里充斥著貓尿味和玫瑰花香混雜成的臭味。如果對艾迪多少有點了解的話,就會覺得這樣的混合沒什么不尋常的。不尋常的只是,本尼這么早就被拉到艾迪的店里了。說到底,他才出來兩天,而最后期限是在下一周。
“有什么事,你是想向我求婚嗎?”本尼一邊笑一邊揉著左邊的肩膀,那兩個笨蛋在試圖把他扔進(jìn)后備箱的時候差點把這邊肩膀弄脫臼。
本來他是自愿上車的。如果艾迪想要找誰說話,沒有人抵抗得了。至少抵抗不了多久。
艾迪只是仰頭瞟了一眼,然后又專心去整理他面前工作臺上擺著的莖稈長長的玫瑰花了。他把它們一枝接一枝地拿到空中,審視一下它們的枝丫,用一把小剪刀把花稈剪短,然后插到一個已經(jīng)裝了其他花的銀灰色錫桶里。
“那你首先得在我父母面前拉起我的手?!?/p>
“你父母都死了?!卑弦贿吅翢o聲調(diào)地說,一邊把一朵玫瑰花的花苞剪了下來。
顯然他不同意這朵花開出來的顏色。
“你知道,如果剪過的花苞低垂的話,要把它們放在煮開的熱水里放上一小會兒嗎?”艾迪把手中的園工剪啪一聲打開,嚇退了本來想跳到他桌子上來的一只卡爾特貓。
“用花苞還是花稈?”本尼嬉皮笑臉地說。
他看著那只貓一溜煙跑到了暖氣后。沒有人知道,為什么艾迪居然能忍受這些小畜生出沒在周圍。艾迪不喜歡動物。如果觀察仔細(xì)一點兒的話,會發(fā)現(xiàn)他基本上不喜歡任何生物。他開這家花店只是因為他很難向稅務(wù)局交代他收入的真實來源,但他一旦監(jiān)管了某件生意,就會全力以赴。
本尼想找個地方至少讓自己靠一靠。但是這家空氣悶熱的店鋪沒有給人等候的空間。它似乎壓根兒就對客戶不感興趣,而且它距離科普尼克區(qū)的主要商業(yè)街也太遠(yuǎn)。再一個,它還緊挨著一家拳擊俱樂部,出入其中的精壯人士恰恰不是花店青睞的??汀?/p>
“順帶說一句,這個名字很好聽?!北灸峥粗ず臋淮罢f。那里左右顛倒地貼著“玫瑰之戰(zhàn)”這幾個字母,圍成一個半圓的樣子。
“很貼切?!?/p>
艾迪認(rèn)可地點點頭:“你是第一個喜歡這名字的人?!?/p>
艾迪是一個捷克人的姓,翻譯過來就是“戰(zhàn)爭”的意思,這個姓讓這個統(tǒng)管東柏林站街女的老板非常得意。
在一個綠色的橡膠圍裙上擦干凈手之后,艾迪第一次直視他的眼睛。
“你看上去比以前好多了。不那么有氣沒力了。你運動了嗎?”
本尼點點頭。
“該死,那個做心理治療的糟老頭還真給你做了點好事。你怎么這么早就跑出來了?”
“每兩個月就要來一次考驗。這是規(guī)定。”
“啊哈?!?/p>
艾迪從桶子里抽出一枝花莖特別長的玫瑰,嗅了嗅,滿意地點點頭。
“那些心理治療傻佬現(xiàn)在認(rèn)為,你不再是危害公眾的人物了?”
“在我親愛的哥哥終于改了他的口供之后……”本尼探手去抓一棵絲蘭樹的葉子,“……是的,他們在那之后就放我走了?!?/p>
“他們本來也可以來問我的?!卑险f。
本尼忍不住偷笑了:“老實說,我不是很肯定,你在法官眼里會不會有值得信任的聲譽?!?/p>
艾迪被傷到自尊了,撮起了嘴?!斑€會有什么人更能證明你就連只蒼蠅都傷害不了?我們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認(rèn)識多久了?”
“17年多了。”本尼回答,心里卻在想,艾迪到底什么時候才會談?wù)?。這一次見面大概不會就是為了來敘敘舊的吧。
“靠,那個時候我現(xiàn)在的女朋友還沒出生呢?!?/p>
艾迪臉上的微笑閃電一樣出現(xiàn),又同樣迅速地消失。
“剛開始的時候我們本來不想要你的,本尼。你對我們來說實在太軟弱了。”
又有一朵玫瑰花被剪了花苞。
“我原本就是要對把你拖走的那些心理治療傻佬們說明這一點的。我會讓他們相信,我的前員工是一個HSP?!?/p>
本尼微笑了。極少有人知道他的病癥的學(xué)名。但艾迪是那種真人不露相的人。壯實的臉,平平的高額頭,歪歪斜斜的牙,看上去活脫脫是打手的類型。實際上他通過了中學(xué)畢業(yè)考試,甚至還在大學(xué)學(xué)過四個學(xué)期的心理學(xué)。
“這你又是怎么知道的?”本尼問。
“嗯,我經(jīng)常問自己,你到底有什么地方不對勁。你為什么和你哥哥那么不一樣,他可什么麻煩事都沒放過。”
艾迪搖了搖工作臺下面一個被卡住了的抽屜,費了半天勁把它拉開來。
“我是說,我還從來沒有見你有過女朋友。所以我還以為你大概是同性戀吧。但是我在這里找到了這個?!?/p>
他拿出一份報紙,上面有一篇關(guān)于“HSP”的文章,他大聲念道:“超敏感人群。通俗的說法是,過度敏感,接近病態(tài)的人。這樣的人對于周圍世界的感知比標(biāo)準(zhǔn)參照人群要強烈得多。他們的感受、觸覺、視覺、味覺和嗅覺強度都比一般人高?!?/p>
本尼拒絕地?fù)]了揮手?!斑@都是胡扯!”
“是嗎?這里寫著,以前HSP都是王室宮廷里的謀士和有智慧的人。或者因為他們能設(shè)身處地地想象出別人的思想和感情狀態(tài),所以會成為外交官、藝術(shù)家、投資能手……”艾迪從報紙的上端很快地往外看了一眼?!斑@可以解釋,為什么你總是在我耳邊嘮叨,要我去坦白從寬,對我的敵人要有同情心這樣的鬼話?!彼l(fā)出很響的聲音抬高了鼻子?!斑@也解釋了,我為什么讓你來做會計?!?/p>
本尼臉上沒有任何表情,雖然艾迪現(xiàn)在總算是接近了他們見面的真正原因。錢。
“不過,這里也寫了……”艾迪又看回他的文章,舌頭嘖了一聲?!癏SP常常會抑郁,發(fā)瘋,多會選擇自殺?!?/p>
“我還活著呢?!?/p>
“是啊。但這不是你的功勞,是你哥哥的?!?/p>
“我們是不是非要談到馬爾克不可?”
艾迪大聲笑了起來:“好,是你提醒了我,我本來想要給你看一樣?xùn)|西的。跟我來。”
艾迪把他的圍裙扔到了工作臺上,抓起他的園工剪,給本尼一個明白無誤的手勢,讓本尼跟著他走進(jìn)屋后的房間。
這個沒有窗戶的隔壁房間是用作儲物間的。不過不是堆放花、肥料或者花瓶的,而是堆放廢品的,本尼吃驚地發(fā)現(xiàn):這兒堆的是廢人,而他們還活著。
“是讓我們來徹底治治你的HSP病的時候了?!卑弦贿呎f,一邊指著一個赤身裸體被掛在英式十字英式十字,一種刑具,呈十字狀?!g者注上的男人。他嘴里塞了一個橙色的咬嚼球,球的中間有一個麥管大小的開口,頸脖必須通過這個開口呼吸。他站在那里幾乎就要過度換氣一種因為焦慮引起的呼吸疾病,因為感覺不到呼吸而不得不加快呼吸?!g者注了,因為他沒法再通過已經(jīng)被打碎的鼻子獲得任何空氣了。
“我要你現(xiàn)在仔仔細(xì)細(xì)看好了。”艾迪一邊說,一邊打開了一盞施工照明燈,這盞燈從天花板松松地垂下來。他同時把手上的園工剪有節(jié)奏地一張一合。被捆住的人在聽到剪刀聲的時候,眼睛睜大了。他暫時還看不到剪刀刃,因為他的頭被插在一個形狀像螺旋鉗的機關(guān)里,他不可能朝任何一邊側(cè)視。用來固定的螺旋釘釘在他耳朵里。左邊耳朵里已經(jīng)流出了血。
本尼想要掉過頭去。
“不,不,不?!卑系纳囝^啪嗒了好幾下,就好像他要安撫一匹馬一樣?!昂煤脙嚎催^來?!?/p>
他走到那個男人身邊,將剪刀直接放在了那男人的臉前。刀刃在這個呼吸越來越急促的犧牲者的瞳孔里閃閃發(fā)亮。
“這篇文章真的讓我開了眼,本尼。因為里面寫著,HSP患者具有特別強烈的痛感,是這樣的嗎?”
本尼嚇得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有的人甚至用麻藥都不行。你想想看,要是他去看牙醫(yī),那該是多么大的痛苦?!?/p>
艾迪用園工剪把他的折磨對象的上嘴唇推到一邊。這個男人有一口被尼古丁熏黃了的壞牙。
“但是我覺得最有趣的是,像你這樣的人對別人受苦尤其感到難受,本尼。據(jù)說,他們通常對別人的痛苦比對自己的痛苦感受更加強烈?!?/p>
艾迪用拇指把男人的右眼眼皮往上拉了起來。
“住手?!北灸釒е耷徽f,同時他知道這沒有用。艾迪想表示,如果他不把艾迪藏在他那兒的9萬歐元還回來的話,他會有什么下場。
艾迪最后一次轉(zhuǎn)過身來對著他說:“這樣的話,事情對我來說就簡單多了,我的敏感小朋友。因為這就意味著,我不用傷害你也可以讓你痛苦。”
本尼看著那個赤身男人有節(jié)奏地顫動的上身,他的年齡不會超過25歲。本尼看著他鼓出來的眼睛,嗅到了彌漫在整個潮濕空間里的恐懼。他可以在自己的皮膚上感受到,在自己的舌頭上嘗到這恐懼,而且他知道,他在短短幾秒鐘之內(nèi)就會感到一種可怕的疼痛。就好像是他自己的眼球被一把生銹的刀子從視神經(jīng)上剝離出來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