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師傅并不是南京人。老家是江蘇無錫。無錫附近靠常熟有個地方叫惠山,出產著一門手藝,就是泥人兒。后來知道,這特產本有個凡俗的淵源,是尋常人家農閑時候的娛樂。因為它的全民性,有“家家善塑,戶戶會彩”的說法。這門手藝后來的商業(yè)化,導致了一些專業(yè)作坊的應運而生。其中最著名的是袁、朱、錢幾家。尹師傅的師承,就是這朱家。那時候年紀小,并不曉得尹師傅為什么要跑來南京討生活。捏泥人是尹師傅的事業(yè),其實在他手中也分著層次。比方說“大阿福”。這種泥人雖然喜慶,但近乎批量生產,尹師傅說叫做“耍貨”,是為討生計而做,不入流的。而作為一個創(chuàng)作型的藝人,其實高下在于能不能做“細貨”。這“細貨”按傳統應取材于昆山一帶的戲曲。做這一類,人形雕琢完全來自于手工,姿態(tài)性情各不相同。尹師傅有一整套的工具,從小到大,排在一塊絨布里。最小的一個,用來雕刻五官的,是一根白魚的骨刺。而對于戲曲的詮釋,是他攤上的招牌,紅衣皂靴的男人,瞠目而視。身邊青衫女人,則是期艾哀婉的樣子。我至今也并不知道是出于哪一出戲文。
以后的某一天,我發(fā)現尹師傅終于開始因人制宜,作品中出現了孩子們喜聞樂見的人物。比如一休和尚,藍精靈等等,都是熱播卡通片里的,做得惟妙惟肖。神情間的活潑,很難想象是出自嚴肅的尹師傅之手。
出于友誼與感謝,尹師傅曾經為我專門做了一個鐵臂阿童木。這時候,我們家里其實已經擺滿他的作品了。
當我捧著阿童木,正欣欣然的時候,爸爸出現了。爸爸聽完了一折《陽關》,正打算領我回家去。昆曲社和泥人攤,成了父子二人在朝天宮的固定節(jié)目。媽媽從來不加入我們,說人家都只爭朝夕,你們爺倆兒可好,一個遺老,一個遺少,都趕上了。
爸爸看了看我手里的阿童木,目光延伸至攤子上的其他貨品。過了一會兒,突然說,畫得真好。我相信這是由衷的話,多半來自他的專業(yè)判斷。我一陣高興,想爸爸終于認可了我的興趣與品味。尹師傅頭也不抬,輕輕地說,三分坯子七分畫。也沒什么,都是些玩意兒。
爸爸說,不是,這是藝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