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藏的僧眾唯一知道的是,從此以后,拉薩的酒肆,那風(fēng)流倜儻的情郎宕桑汪波的歌聲更加響亮,而布達拉宮后的龍王潭,常常有動人的情歌和青年男女的歡聲笑語傳出。那青春叛逆的年輕人,放棄一切,一心淹沒在愛情的井底,痛飲甘泉。任它頭頂天空如何翻云覆雨,任它世間如何滄海桑田。縱然要與整個世界為敵,縱然老僧涕淚長流痛心疾首,縱然敵人虎視眈眈蠢蠢欲動。
背后的兇惡妖龍,
沒有什么可怕。
前邊的香甜蘋果,
一定要摘到它。
那香甜的蘋果,蛇的陷阱,夏娃的誘惑,力量如此巨大,無堅不摧。原來無論中外古今,白皮膚黃皮膚,古老傳說里所有的愛情故事都如出一轍。
一個解剖過無數(shù)愛情故事的女作家說,所有撼動人心的愛情故事都有一個秘訣。這個秘訣就是禁忌。
人類的天性深處,住著一個喜歡說“不”的小孩子。對于唾手可得的事物,往往視而不見。對于別人要求不能去做的事,一定要千方百計地去嘗試。
我幼年時住在鄉(xiāng)村。夏天月明星稀的夜里,躺在院子里的涼席上看月亮。老人說,不要用手去指月亮,不然會被月亮割掉耳朵??粗爝吥且话衙骰位蔚溺牭叮瑳鲲`颼,冷冰冰,似乎真的只要一指,隨時就會飛快地來割掉我的耳朵。饒是這樣懼怕,膽顫心驚,還是會偷偷地伸出一根手指,飛快地向月亮一戳,又趕緊縮回來緊緊地捂住兩只耳朵,直到夜里回屋睡覺也不敢放下來。第二天早上醒來,趕緊摸摸腦袋兩邊,又跑去照鏡子,確信兩只耳朵還完好無損地長在那里,這才放下心來。
也常常纏著大人講鬼故事,聽得背后汗毛直豎。鄉(xiāng)村的夜晚,四野空曠,風(fēng)吹竹林,不知名的聲響此起彼伏。屏聲靜氣地聽著那些毛骨悚然的鬼故事,似乎那些毛茸茸的鬼爪子正悄無聲息地從背后伸過來。這時候,一點輕微的動靜也會嚇得一群孩子驚聲尖叫起來,抱成一團。這時大人們便會停下來,笑吟吟地看著一群被刺激得嗷嗷叫的小鬼。我們卻又不肯罷休,趕緊藏進各自爹娘的懷抱,嘴里卻還一迭連聲地催著說故事的大人接著往下講。
人性如此,愈是禁忌的事物,愈是激起骨子里的好勝之心,偏要想方設(shè)法去嘗試一番,并且百折不撓、鍥而不舍。愛情亦如此。年輕的活佛倉央嘉措的愛情,亦如此。
人類天性里的悖反情結(jié)注定了我們對過于順利的過程、平淡無奇的遭遇、中規(guī)中矩的行為缺乏關(guān)注的興趣。人生不過如此,愛情不過如此。沒有巨大的障礙和禁忌,輕易得到,便缺少曲徑通幽、苦盡甘來的驚喜。洶涌的浪花總是巨大的礁石激起的,過于干凈的河床,流水無波,怎及波瀾壯闊的河流撩動人心?
年輕的活佛倉央嘉措,在被禁忌激起的巨大激情里,義無反顧,背對所有刀槍斧鉞,迎著愛人明媚燦爛的笑臉走了過去。
三百年后,我站在扎什倫布寺的陽光和陰影里,遙想那一場驚心動魄的禁忌之戰(zhàn),似乎又聽見倉央嘉措凜然決絕的聲音,出鞘利劍一樣的虎嘯龍吟。
我迷戀這禁忌的瞬間體驗,哪怕有如虛幻。
《金剛經(jīng)》有偈:凡所有相,皆是虛妄。若見諸相非相,即見如來。佛說世間萬物皆是化相,此心若不動,萬物即不動。
緣起即滅,緣生已空。在拉薩,我今夜寫下迷戀,明日即起身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