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尚止住我道:“使君,不如上山先觀成敗,或許張鳳這次就全殲賊盜了?!?/p>
我想,如果張鳳能夠全殲賊盜,那倒也不壞。至于后面的事情怎么處置,待戰(zhàn)事結束后再說。于是我點了點頭,打馬馳上旁邊的山丘,在山丘上,可以更清楚地俯視下面的戰(zhàn)場。雖然我做官已經(jīng)二十多年,但大而真實的戰(zhàn)事,還是第一次看到。我望見那些螞蟻一樣的人群大多兩兩相對,糾纏在一起,從他們的穿著很容易分辨哪邊是蠻夷兵,哪邊是漢郡兵。蠻夷大多披頭散發(fā),衣衫襤褸,形同乞丐,手上的武器也形制不一,或者為長矛,或者為鋤頭,或者為當?shù)匕傩崭钜佑玫亩痰?;漢兵則皆著玄甲,戴黑紗冠,著赤幘,長矛、有方、弓弩齊備。由于是近搏,弓弩已經(jīng)發(fā)揮不了作用,著玄甲的螞蟻和衣衫襤褸的螞蟻你退我進,惡斗正酣,雖然隔得有些距離,我仍能感受到場上的血腥之氣,雙方不斷有螞蟻倒下。我還看見漢兵陣地上有一架駟馬高車,頂著黃羅傘蓋,蓋下一個穿著玄服的官吏正在指手畫腳。他旁邊的鼓車上,兩個赤膊的漢子正在奮力擂鼓,鼓聲震天之下,似乎漢兵仍舊漸漸處了下風。很快,我又聽見了一陣忽哨聲,正在酣斗的漢兵疾速向己方陣地收縮,衣衫襤褸的蠻兵追了上來,等候在駟馬高車兩側的弓弩兵迅疾站起,向蠻兵發(fā)射弓箭,漫天的箭雨飛入對方的陣地,很快,跑在最前面的蠻夷兵紛紛倒下。后面的蠻夷兵見勢不妙,轉身撤退,在陣地上整裝待發(fā)的漢軍騎卒打馬迅疾沖了出去,手持弓弩追射蠻夷兵,像獵殺兔子一般。那也許不能稱為蠻夷兵,因為他們沒有盔甲,甚至連像樣的武器也沒有,他們就是一群兩條腿的兔子。這場景霎時喚起了我腦中久遠的回憶,一時熱血噴涌,童年時在居巢縣親歷的一件事如在目前。
我的家鄉(xiāng)居巢縣一向以多湖聞名全郡,除了煙波浩渺的巢湖、白湖和竇湖之外,還有一些中小湖泊像藍色的鏡子一樣嵌在各個閭里之間。我自小居住的閭里后面就有個不算小的湖,鄉(xiāng)人稱為碧釵湖,湖水縹碧,一到夏季就荷葉半塘,芙蕖出水,邑中的年輕女子都喜歡蕩舟其中,采蓮嬉戲。荷葉密密麻麻的,比人還高,間或點綴著幾朵紅白暈染的荷花,裊娜可愛。采蓮舟一進荷花叢中,就會沒入不見。好在鴛鴦、野鴨等水鳥的時時驚飛,能暴露她們的行蹤。我也常在這湖中游泳,有時摸些螺絲,有時撈些菱角,有時跟著舅舅捕些魚,煮來解饞,這個湖為我們鄉(xiāng)人帶來了太多的樂趣。但是有一個夏天的清早,情況卻變化了。
對那個清晨最清晰的記憶,就是天氣悶熱,每次回想起來,我都感覺到一種被扼住了喉嚨般的窒息。正是早食的時分,我才剛剛睜開惺忪的睡眼,母親就急匆匆跑到我床前,說再也不要去碧釵湖里玩耍了。我揉著眼睛,不明白她的意思。她說,官府派來了大批士卒,帶著武器,要捕捉在湖里撈魚的人,說著急急出去了,扔下一句:“你在家待著,別跑出去,我去找你舅舅回來。”
我自然待不住,像青蛙一樣彈了起來,偷偷跟著母親跑到湖邊,果然湖岸邊到處都是戴著黑紗冠和赤幘的士卒,氣氛凝重。他們?nèi)砼麙?,腰間掛著環(huán)刀,手上彀著弩箭,大聲對著湖中吆喝。碧波蕩漾的湖中,起伏著一個個的人頭,還有散落在湖上的露著白肚皮的死魚,東一條,西一條。這種情況是以前我們習見的,每當天氣悶熱的日子,湖中的魚就會因為呼吸不暢,密密麻麻地將青黑色的頭浮出水面,而最后總有一些魚會因窒息死亡。那時,周圍閭里的貧苦人家就會下湖去撈這些死魚,富人向來是不屑吃這種魚的,他們鍋里有的是市場里買來的新鮮魚蝦。今天也是這樣的天氣,怎么突然跑來了這么多士卒呢,為什么突然不許撈魚了呢?
“給我放箭,這幫刁民,不給他們點顏色瞧瞧,是不會知道厲害的?!蔽铱匆娨粋€戴著單梁冠的官吏下命令。
嗖嗖嗖,箭矢稀稀疏疏,像剛起的暴雨點一樣射向湖中。湖中起伏的人頭突然發(fā)覺官府是來真的,嚇得面如土色,紛紛舉起雙手大喊:“饒命,小人這就上來?!蓖瑫r奮力向岸邊游去。我仔細搜尋那些人頭,很快在其中發(fā)現(xiàn)了舅舅。我的心怦怦直跳,想張嘴大聲喊他,但看見縣卒們一個個兇狠的模樣,又不敢,怕他們打我。而且我看見母親也擠在岸邊的人群中,焦急地望著湖中,很顯然,她也正在尋找著舅舅。
舅舅一向強壯,也擅長游泳,很快他爬上岸來,全身濕漉漉的,一絲不掛,胯間一片漆黑,陽具像一條死了的泥鰍,軟軟地垂在兩腿之間,讓我詫異。他手上還揣著一尾魚,這幅滑稽樣子,要是平常閭里的婦女見了,一定會跟他打趣,拿他的陽具說笑,而今天,所有的婦女都對他的生殖器視若罔聞,整個人群鴉雀無聲,她們面色驚恐,簇擁著各自的丈夫和孩子,小聲催促著朝自己所在的閭里走去。我舅舅混雜在他們當中,但是一個聲音叫住了他:“站住,那豎子,就是你,快把魚放回去?!?/p>
舅舅漲紅了臉:“這是條死魚。”
喊住他的士卒道:“死魚也歸皇帝陛下所有,你這死豎子,烏頭黑殼,哪配吃魚?趕快給老子放回去?!?/p>
“可是往年都可以隨便捕的?!本司擞悬c不甘心,他很喜歡吃魚,我們買不起肉,能吃得上的葷腥也只剩下魚了。見他這么倔強,母親急得要命:“還給他們罷,快,還給他們,我們不吃?!闭f著去奪舅舅手中的魚。
那個戴著梁冠的官吏走過來,二話不說,舉起手中的劍鞘,對著舅舅劈頭就是一下,喝道:“什么往年不往年的,這魚被你弄死了,你得賠十條活魚?!?/p>
舅舅躲閃不及,只聽到沉悶的一聲,被劍鞘掃中臉頰,他當即哀號起來。我從來沒有見過這樣凄慘的哀號,也許殺豬比較像,但那不是人。我當即嚇得大哭起來,透過淚水,我看見舅舅突然像發(fā)了瘋一樣撲向那個官吏,但是官吏身邊早竄上來幾個士卒,劈頭蓋臉將他打翻在地,還不罷休,又七手八腳在他身上猛踹,像擂鼓一樣,發(fā)出沉悶的咚咚聲。母親大哭著上去攔住士卒,并許諾一定賠十條活魚錢,他們猶自不住手,最后終于打夠了,才悻悻地扔下舅舅揚長而去。
舅舅被打成嚴重內(nèi)傷,雖然遵醫(yī)囑喝了幾罐陳尿,保住了性命,卻從此干一點重活就呼呼喘氣,像拉排囊一樣。由于心情不好,這種情況還一直惡化下去,這個往日健壯的青年男子最后竟要仰仗拐杖才能走稍微長一點的路,沒有哪家肯將女兒嫁他。母親有時難受,也責備他當時應該聽話把魚還回去,或者至少忍住開頭一下重擊,乖巧一點,就不會被打成這樣。我覺得母親的話說得有點冷酷,誰知舅舅并不生氣,也連連自責當時太沖動。后來舅舅一直郁郁寡歡,鄉(xiāng)里的女子就是這樣實際,嫁人,一定要看男子的身體狀況,如果一個男子飯量如牛,篤定中選,否則就不成。事實上天意變幻莫測,許多青壯之人,往往暴病而亡;而看似羸弱之人,卻常常得至壽考。然而,這樣的例子誰會在意,誰去想得那么周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