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家也住在居巢城中,和我家只相隔兩個里,之前受左雄的邀請,我曾經(jīng)去他家造訪過幾次,但從未見過左藟露面,直到那個春日的下午。
那天大約是日仄時分,我從縣學(xué)燒完飯打掃好一切回家,路過左雄家所在的高陽里,順便去找左雄借書。進門時,見院子里闃寂無人,我有些猶豫,又渴望看書,不想白來一趟,于是徑直上堂,誰知突然從旁邊廚房里竄出一條黑狗,兩眼噴射著炯炯兇光。我當即呆住了,它盯著我看了片刻,感覺我應(yīng)該是個好對付的人,于是迅疾向我撲來。那狗長得既大,我又素來怕狗,嚇得哇哇怪叫,轉(zhuǎn)身往院門狂奔。這時聽見樓上傳來一聲清叱:“阿盧,回來?!蹦枪仿牭絾韭暎咳煌2?。我嚇出一身冷汗,抬眼向樓上望去,見一個小女孩輕盈地站在那里,年可十二三歲,倚著欄桿對著我笑。她頭上盤著松松的云髻,兩縷垂髫遮住兩邊的臉頰,臉頰潔白,上身穿著一件粉紅色的短襦,下身穿著一條綠色的縠紋長裙,衣袂飄飄,宛若神女,我一下子看得呆了。
“你,是不是叫何敞?”她的聲音真好聽,嬌慵柔媚,在我耳中不啻仙籟。我在鵠奔亭見到縈兒的時候,之所以會那么關(guān)心,大概就跟陽嘉元年三月庚辰日仄時看到的這個畫面有著莫大的關(guān)系罷!
我望著她,眼睛一眨也不肯眨,只知道不斷地點頭。
她還是盯著我笑,又道:“你來找我阿兄罷?他陪我阿翁阿媼去縣廷了,縣令家有喜事,請他們?nèi)ヰ嬔缒?!?/p>
“那,你怎么不去?”我聽見了自己稚嫩的聲音。
她道:“我不喜歡那種場合,評頭論足的。你既然來了,就不要走,陪我玩玩六博罷。”她竟然對我發(fā)出邀請。
我一陣眩暈,這個小美人請我陪她玩六博,那自然千愿萬愿!我都不知道怎么措辭,只是越發(fā)重重地點頭。她喜道:“那你等我下去?!闭f著轉(zhuǎn)過身離開了欄桿。
我呆呆站在院子里的屋堂下、門楹間等她。那只叫阿盧的狗仍一直望著我,不離不棄,還不時地狺狺低吼,擺出一副恐嚇的表情。我頭皮發(fā)麻,感覺度日如年,好不容易,聽見樓梯上環(huán)佩叮當,她下來了,抱著兩個漆盒,道:“你來屋里罷,我們坐著玩?!庇洲D(zhuǎn)面叱狗:“阿盧,下去。”那狗不甘心地朝我叫喚了兩聲,搖晃著蓬松的尾巴,垂頭喪氣地轉(zhuǎn)到屋后去了。
我跟著她走上堂,心里七上八下,惴惴不安。她招呼我坐,放下了漆盤,徑直走到后堂,鼓搗了一陣,一會兒給我端上來一壺熱騰騰的茶,又給我倒上,我這個大孩子手足無措地看著她做這些,竟然不知道幫忙。她斟好茶,對我盈盈一笑,才打開漆盤,拿出一個六博棋盤和十二根竹籌,嘴里還不忘招呼我:“你別拘謹,快喝茶……我叫左藟,你知道罷?”
我激動地端起杯子,喝了一口水,茶香沁入心脾。我點點頭,又搖搖頭,鬼知道她叫什么名字,左雄又沒跟我說過。我又偷偷瞧她的臉蛋,瞧一眼又趕快移開目光。她倒不在意,繼續(xù)整理棋盤,說:“像你這樣博學(xué)的人,六博一定也玩得很好?!?/p>
我心里又是一陣驚跳,她說我博學(xué),看來對我還真有些了解了。是左雄告訴他的罷,我心里暗喜,嘴上卻說:“豈敢,我只是會玩一點?!逼鋵嵙┪业故墙?jīng)常玩,這游戲也不需要什么技巧,擲瓊瓊,相當于今天的骰子。還要點運氣,但我就是愛玩。
“你要白還是黑?”她睜大眼睛問我,那種好像驚詫的表情尤其可愛。
“都可以?!蔽一卮?。要白棋還是要黑棋并不重要,關(guān)鍵看誰先走第一步。
最后的決定是我執(zhí)黑,讓她先擲瓊??上У氖?,我們才下幾步,就聽見院門哐當響了一聲,一輛輜屏車馳到了院子里,透過前堂的門,我看見馭手下車,掀開車的后簾,前六安縣丞左博夫婦和我那位同窗左雄相繼走下車來。左藟嘆了一聲:“真不巧,阿兄回來了?!彪S即就站了起來,疾走到堂前去迎接家人,我也趕緊站起來,隨她趨到門口。
那天向左雄借了兩卷書,我就回了家,腦中不斷回味左藟和我說的每一句話,一種莫名的興奮和騷動溢滿了整個心胸,一下子覺得喜悅,一下子又覺得失意,一下子想她哪句話有深意,一下子又懷疑自己哪句話說得不夠得體?;氐郊遥燥埖臅r候,我也忍不住跟母親提到左藟,當然語氣是漫不經(jīng)心的,好像只是順口說說。沒想到母親卻知道她:“你說左家那女孩,好像挺美的是罷?”
我道:“母親你怎么知道,我看著還不錯,不是很美罷?!?/p>
母親看著我的眼睛:“我給人洗衣,見臨近幾個里的阿媼,很喜歡議論曾經(jīng)見過誰家的男女公子,還議論誰家的公子和女孩英俊漂亮,最后都推左家那女孩為第一?!彼滞宋乙谎郏孟褚猜唤?jīng)心道,“要是你將來有出息,能娶到這樣的女孩做妻子就好了?!?/p>
我臉上頓時發(fā)起燒來,感覺母親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她雖然大字不識一個,但猜測人心理的能力卻非常之強,經(jīng)常讓我驚嘆。我趕忙用其他的話岔開,但那天晚上,我輾轉(zhuǎn)難眠,左藟的影子怎么也驅(qū)散不掉,或者說我不忍心驅(qū)散。我幻想了種種和左藟在一起的場景,我一廂情愿地讓她愛上我,然后我們又出于種種原因產(chǎn)生誤解,最后我總是對她說:“可能是我配不上你,你該嫁一個更有錢的公子?!敝笪冶蛔约焊袆拥昧飨聹I來,我希望她看見我的淚水會心軟,重新回到我的身邊;或者她本來就離不開我,不管怎樣誤解,最后她總會屈服。就算暫時不屈服,將來她也會為之后悔,錯過了像我這樣愛她的優(yōu)秀男子。為自己幻想的愛情場景流淚,不獨獨是那天晚上,而且成為我后來樂此不疲的一種享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