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聞使君一向斷案如神,任廬江太守府決曹史時,曾斷過著名的炙發(fā)案;又剛直不阿,任荊州刺史部南郡從事之時,案殺宜城長、編縣令,震驚一郡,可有此事?”他詢問道。
我笑了笑,這些事難為他能打聽到。說起這些往事,又觸動了我剛才的心緒。
我被廬江太守周宣辟為掾史的時候,才二十歲,霎時間,我的境遇完全改變了,如同夢幻一般。第二天,附近幾個里的父老都赍著牛酒,到我家來慶賀。我家的茅屋位于閭里最后面靠近圍墻的角落,地勢低洼,是全閭里最貧困的人家。門前狹窄的庭院院墻用土磚壘成,院子的左側(cè)還單獨壘了一個菜園,外糊一層黃泥,墻頭插著一排籬笆,上面纏繞著碧綠的瓠子藤,金黃的瓠子花正在怒放,逗引得蜜蜂在其中穿來穿去,幾個拳頭大的瓠子幼稚地掛在藤蔓之間。院子里除了幾棵苦楝樹之外,還種著一些葵菜,日日將它的花瓣向著太陽。沒到做飯時間,母親就吩咐我:“去扯幾把葵菜來,我給你煮了蘸醬吃。”我就老大不情愿地走進園子里拔著那全身毛茸茸的葵菜,還惡狠狠地將它的花朵扭斷??撕宛?,是我童年時的常餐,直到現(xiàn)在我聞著它們的味道就想作嘔。好在那時家里總會養(yǎng)幾只母雞,最盛的時候,母雞們接二連三地從雞圈里奔出來,興高采烈地打鳴,這是它們下蛋后必不可少的行徑。母親就給它們?yōu)⒁话衙滓詾楠剟?。雞蛋有時會蒸給我吃,大部分要拿到市集上換錢,積聚下來以備不時之需。直到如今我都很佩服母親的斂財本領(lǐng),就是由于童年時的經(jīng)驗。做官后我每次下鄉(xiāng)巡視,看見養(yǎng)雞的百姓也一向是不吝夸獎的。
從來都是門可羅雀的家,一下子來這么多客人,可想而知根本容納不下,而且我也舍不得讓他們擠破我家的菜園。好在前后幾家貧困的鄰居知道后,都興高采烈敞開門戶幫忙,以方便筵席的鋪陳。幾輛漆得烏黑油亮的軒車,停駐在院子里,華麗的車蓋與我家那顏色黯淡的、由竹席改成的門簾形成鮮明的對比。淺陋的小人乍一看見這種情況,肯定會驚奇得張大嘴巴,信不過自己的眼睛。然而,在儒學盛行的大漢,稍微見過點世面的人都不會為此奇怪。雖然我一直在縣學為人廝養(yǎng),同窗中不乏驕橫的富戶公子,但稍微有點修養(yǎng)的世家子弟,都因為我平日學業(yè)的優(yōu)異,對我尊敬有加。
我同窗中一個叫左雄的,父親名左博,當過縣丞,家資百萬,是當?shù)赝?。左雄本人一向才高,讀書十行并下,過目不忘,為人也很倨傲,但在我面前,卻從不敢略有驕色??臻e時他還經(jīng)常駕車來到我家,與我暢談律令和儒術(shù)。每次來的時候,他總是春風滿面,告之唯恐不及地向我傾瀉他新悟出的道理,可是在聽了我的見解之后,又逐漸轉(zhuǎn)為悵然,等到出門登車回家,已經(jīng)變得神不守舍。后來我聽閭里父老傳說,有一次左雄回家,他母親就氣恨道:“看你這副樣子,是不是又跑到那洗衣嫗家里去了?每次你去了回來,都是這副鬼打蔫的模樣,我屢次告誡你不許去,你總是不聽。那洗衣嫗的兒子就算才高,可是家貧如洗,你又怕他作甚?”他父親倒是開明,勸解妻子道:“何家那童子,以后絕非凡庸,他母親現(xiàn)在幫人洗衣,只怕將來有一天,大家求著為她洗衣也不可得呢!”左雄也對他母親嘆息:“阿翁說得對,我每次去找何敞,總以為苦學數(shù)旬,大概可以比得過他了。哪知見面一談,這數(shù)旬間,他的學識比我又不知長了多少倍,真是瞻之在前,忽焉在后啊,唉!”
這些傳聞讓我有些得意。我一向認為左雄讀書有個問題,勤奮有余,思考不足,也就是孔子說的“學而不思則罔”罷。所以他雖然因在富家能搜羅到更多的書籍,卻不如我苦苦讀爛一本,汲其精髓?,F(xiàn)在我終于成功了,應(yīng)驗了左雄父親的話,他那天特意讓仆人扛了一整頭豬,數(shù)缸美酒,專程來為我祝賀。
母親的臉興奮得通紅,站在門前,不知所措。已有里中的老嫗紛紛上前圍著她,說些稱贊巴結(jié)的話。她不是一個善言辭的人,稍微見了生人就很局促,現(xiàn)在她終于不需要局促,終于熬出頭了。一個太守府的決曹史雖然秩級不高,可是在郡府掾?qū)僦幸呀?jīng)算是高等,按照一般升遷程序,一個人在太守府做官,必須從小史做起,通過干、循行、書佐、守屬小史、干、循行、書佐、守屬,都是漢代低級小吏的名稱。等幾級,才能當上諸曹吏,獨當一面,而周宣一開始就任命我為決曹史,這種恩遇,是不多見的。他這么看重我,一般百姓怎敢不傾力巴結(jié)?
我看著母親被水浸泡得發(fā)黃的手,暗中熱淚盈眶,趕忙背過身擦掉。從今以后,我不要再讓她勞苦,不要她再為任何人洗衣。她生性忠厚,幫人洗衣從不耍奸使滑,即使是冬日寒冷的時候,也可以一個下午浸泡在屋后的池塘冷水之中。好在她的手從不因此生凍瘡皸裂,這大概是上天的眷顧罷。她從不讓我沾冷水,我的手卻每冬必凍,通紅通紅的,像血饅頭一樣,握不住筆管。想到我這回去了郡府,從此冬天也能坐在和暖的房間里做事,手不會再凍,心里就跳出一陣一陣的快樂,像脈搏一樣。
那次筵席還有個天大的喜事,讓我永遠不能忘懷。在喝完幾爵酒之后,左雄的父親特意把我叫到面前,開門見山,說要把他的女兒左藟嫁給我為妻。我當時大吃一驚,懷疑他是不是喝醉了,抑或在逗我開心。旋即我相信了,這不是取樂,我的地位和身價已經(jīng)全然不同。雖然左家家資百萬,他本人也當過縣丞,但那算什么,我現(xiàn)在是太守府的決曹史,才二十歲,青春年少,過不幾年升到功曹史,乃至升到縣令,甚至最終升到太守都不是不可能。我有這個信心,他也應(yīng)該有。
我興奮得心怦怦直跳,我知道這不是做夢,因為人在做夢的時候,是從來不會懷疑自己是否在做夢的。它都是直來直去,不管快樂還是憂傷,都是在陡然的夢醒之后得到證實。我很想把母親叫到房間去好好問問,讓她告訴我我的父親乃至大父,生前到底積過什么陰德,當然我更想和母親一起分享這個喜悅。我要告訴母親,自從三年前見到左藟后,那個女子就一直是她兒子夢中日思夜想的人,只是她兒子平時從來不敢表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