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老李藏了這么多酒。他扛著鍬，走到道觀后面的菜地里，對準一塊凹進去的土地，一鍬一鍬地刨起來，一支煙的功夫我就看見土中顯出一個涂著紅漆的酒壇蓋子，再刨，凸著肚子的酒壇就露出了半截，我和老李兩人扳著壇子邊緣，用力將酒壇抬了出來。

“埋好幾年了，陜西的燒刀子，沒喝過吧？”老李笑呵呵地對我說。那燒刀子真像一把鋒利的刀子，它把我的身體劈成兩半，血都熱了。我和老李在道觀前的大青石板上敞開衣衫，吃著烤白薯和腌花生米，還有一大盆冒著熱氣的羊雜碎湯。老李真是海量，一大壇酒他喝了四分之三，他喝了酒就開始唱歌，唱得異常響亮：“山蛋蛋呦那個花骨朵，尕妹妹呦藏在哥哥心窩窩里……”陜北的信天游在道觀前的天空上盤旋起伏，我用筷子在粗瓷碟子上擊打著拍子，和著他的歌聲也哼哼起來。

老李唱罷一首后去了伙房，端出一大盤烤成虎皮色的白面饃饃，整整齊齊地摞在大青石板上，我們蘸著羊雜碎湯吃烤饃。老李一點點地把烤饃撕成小塊，放到小碗里，用羊湯沖，低頭吃得滿臉流油。我猜想剛才那大半壇子酒對他根本不算什么，雖然他一臉通紅，脖子上的青筋像凸起的樹根般根根暴露，走路的步子卻依然沉穩(wěn)，眼神沒有渙散。對我而言，喝了燒刀子胃里就燃起一團火，羊雜碎湯帶著野蠻粗糙的鮮味，我把烤饃撕成大塊，掰進海碗，呼嚕呼嚕吃得很香。

吃完饃后我問老李：“你還沒告訴我孔子面對大悲是怎么做的呢？”

“這得你自己體會，”老李撓撓頭皮，把煙灰彈在石板上，“說，孔子怎么做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自己快樂。你也一樣，不管你怎么做，只要快樂就好咧?！?/p>

“重要的是結(jié)果，不是過程。”老李又補了一句。

過后的幾天我在老李的藏書房里倒騰所有關(guān)于孔子的書，終于在一本字跡發(fā)黃，已看不清書名的線裝書上看到一段故事，用現(xiàn)在的語言翻譯過來基本是這個意思：某天，孔子的徒弟當(dāng)著眾人的面問孔子:“老師，如果有天我們的思想在世上行不通了，怎么辦？”我猜想這位崇拜孔子的文學(xué)青年當(dāng)時的想法已經(jīng)有違于初衷，在受到物質(zhì)和名利的動搖后便向孔子提出這樣尖銳的問題，看來古代的文學(xué)青年也不愿意空受清貧。我估計他背后還有很多人有這種思想，開始對孔子的追求產(chǎn)生懷疑，站出來的這位只是一個代表人物。有可能他們已經(jīng)在私下開了很多次會議來討論是否繼續(xù)追隨孔子。那時候可能還不興槍打出頭鳥，所以孔子也沒有過多地責(zé)怪這位學(xué)生會主席類的人物，他閉著眼睛說了一句：“道不行，乘桴浮于海?！蔽以诳吹竭@句話的時候眼前出現(xiàn)了一片大海，心胸就淹沒在這片廣闊無垠的大海之間，我才懂得自己的渺小與短淺?？鬃拥囊馑季褪牵绻枷胄胁煌ǖ脑?，就讓我們一起坐船，出海去游玩吧。

“道不行，乘桴浮于海?！蔽曳磸?fù)念著這句話，感到心臟已經(jīng)飛出了體外，它變得很大很大，究竟身在哪里已經(jīng)不能找尋。我興奮起來，大喊了一些自己也聽不懂的象聲詞，全身仿佛充滿了奔跑的力量，轉(zhuǎn)身，看到老李笑吟吟地站在廂房門口。我們倆人互相直視著，不是對峙，反像是千里之外兩道奔騰的江水驟然在某個狹小的河道里交匯。在兩段長久的目光中，我的眼球晶體內(nèi)浮現(xiàn)出大學(xué)以來面對的所有瘋狂、迷茫、恐懼、畏縮、沖動、痛苦、頹廢……最后我的眼神暗淡下來了，淚水涌出了眼眶。老李大笑了三聲，說道：“小白兄弟，小白兄弟呀……”

我顫抖地說：“我們來了，幸福也來了！”

老李看了我一會兒，忽然說：“小白兄弟，你的說法，說到我們潰爛的骨頭上啦！”

我笑著回答：“老李，我們的骨頭是不會爛的，它要是爛，我們就跳到大海里去！”

老李跺著腳叫了起來，喊道：“對啦！我們就跳到大海里去！”

“跳到大海里去！”

我在一個個夜里沉寂萬分。白天我安心地勞動，晚上看書，我花了很多日子才讀完了老李的所有藏書，現(xiàn)在我才知道，從前自己的學(xué)識是那樣的淺薄。

實話實說，過去的大學(xué)時光想起就讓我心痛，但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能讓我沉緬于其中。對此我大約明白了這些年來現(xiàn)實與理想的某個出口處的位置，我定然可以找到一萬個理由讓自己從過去的世界中闖出去，也有能力對回憶提出各種疑問，但是我打算沉默。這一路經(jīng)歷的各種是非，我已經(jīng)從一個苦難的追求者成為一個幸福的思考者和決策者。我認為“說而不想”，實在是偉人們面對現(xiàn)實的一種解脫妙招。況且我面對的，不僅僅是一張張現(xiàn)實的面孔。面對現(xiàn)實，適應(yīng)現(xiàn)實，我不能永遠生活在內(nèi)心傳統(tǒng)與完美的世界中，人之所以快樂，不是因為得到的多，而是因為計較的少。

老李，老李是什么人？我相信赤腳醫(yī)生老李受過的苦難比我要多得多，李大和李二也如此，但我并不想詢問他們的過去，過去的就過去了，知道了也是過去了。從老李的文化程度和思想深度來看，我覺得他并不亞于大學(xué)里的老師，他賦予我的一些認識是我自己聞所未聞，見所未見的。他給了我一把開啟新生活的鑰匙，但是這扇門必須由我自己用力地推開。

我聽見夜晚有人在唱歌，歌聲清脆高亢，嘩嘩地伴著水聲，是李二在冰冷的大殿前洗澡。那個從狼窩里撿出來的孩子。

“尕好酒啊尕好花啊藏在尕妹妹的心窩窩里呦，尕哥哥的淚蛋蛋串串落呦！”

平時一聲不吭的李二在夜晚變成了一個歌者，唱著山里的夜歌，讓我一個夜晚未眠。我不再抱怨；不再后悔；不再驚慌；不再猶豫，我做了一個決定，堅持住自己所有的原則，勇敢地在現(xiàn)實中生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