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圓明園被焚燒劫掠之后(2)

舊時風(fēng)物 作者:趙珩


凌霄花下

不久前,應(yīng)花生文庫編輯部之邀,赴海淀蔚秀園小坐。時維初夏,那小院十分幽靜,屋前有一架凌霄,開得煞是茂盛?;芟轮靡恍∽溃瑤讖堊?,賞花人喝著六安瓜片新綠,輕風(fēng)徐來,別有一番韻致,仿佛遠(yuǎn)離了塵囂,心是靜的。

很小的時候就認(rèn)識凌霄,但知道凌霄與紫葳其實為同一植物則是很久以后的事了。不懂植物學(xué),對花草的許多名稱大多是見于古人的詩詞之中,就像凌霄,白居易有詩詠花:“有木名凌霄,擢秀非孤標(biāo)。”而宋人晁補(bǔ)之又有《永遇樂》詞:“蒼菅徑里,紫葳枝上,數(shù)點幽花垂露。”其實他們筆下說的是一種東西,不過稱謂不同罷了。凌霄花是杏紅色的,為什么叫紫葳?我至今不得其解。

凌霄花期很長,大約能從暮春開到長夏,早開的枯萎了,新的又綻放了。有不少人不認(rèn)識凌霄,說是喇叭花(即牽?;ǎ?,實際凌霄是杏紅單色,蕊卻泛杏黃,顏色不似牽牛那樣浮艷,卻卓爾不群,中無雜色。每當(dāng)雨后,總會開出新的花朵,雖是夾雜在枝葉之中,偶有雨霽的水滴,仍不失原有的莊重,大概這就是晁補(bǔ)之所謂“數(shù)點幽花垂露”罷。

我對凌霄有種特殊的感情,那是因為我生活過十年的舊宅中也有株很茂盛的凌霄。

從1956年至1966年,我家住在東四二條的一所院落中,院子窄長深邃,只有北房和西房,實際是一所大院落中的跨院,院子不大,房也不多,卻也花木扶疏。這所宅院的歷史并不久遠(yuǎn),早先是國民政府資源委員會錢昌照的住宅,后來賣給了西北軍系統(tǒng)的李培基。李培基年輕時曾是商震將軍的部將,后做到了河南省主席,1949年以后任全國政協(xié)委員。我家這個窄長的跨院就是從李培基手中買來的。雖在兩三進(jìn)的大院落之中,小跨院卻自成格局,別有門戶。從南端的小門近來,滿院是叢籠的樹木,而且大多是果樹,有一棵梨樹,一棵蘋果樹,西廂房對面是一棵杏樹,每到夏天就結(jié)滿水頭很大的白杏。北房前是一株海棠,樹冠很大,像搭起了涼棚。北房的右邊有棵年年暮春時節(jié)綻放的太平花,而在太平花背后,也就是從北房到西房的通道窗前,是一架虬枝盤繞的凌霄,沿著竹竿搭的架子一直攀附到屋檐下,因此這個通道被遮擋得很暗,但透過玻璃窗,總會看到開放的凌霄花。這株凌霄自我家搬來就有,住了十來年,好像從來沒有人侍弄過它。

那時家中的人來客往不少,有來看望祖母的,也有父母的朋友。每至不同的花期,有來看海棠的,有來看太平花的,卻很少有人注意到那一架常開的凌霄。我記得在父母的朋友中,有幾位特別喜歡那架凌霄,而且在春末和夏天,總喜歡讓我們將藤桌藤椅安排在西廂房前的凌霄架下(那時祖母居住在北方,又叫做上房,父母與我則居于一排西廂房中)。這幾位之中有化學(xué)家、后來任科學(xué)院情報所所長的袁翰青先生,有母親的老師、原來輔仁大學(xué)英語教授、后來任北大西語系教授的楊善荃先生,再有就是早年新月派詩人、考古學(xué)家陳夢家先生。袁先生和陳先生總是晚上來,他們兩人一個住在東四頭條,一個住在錢糧胡同,與我家近在咫尺,飯后一踱就來串門了。楊先生是位怪人,住在北大,卻能早飯后出發(fā),從海淀步行到東四,路上要走四個多小時,下午才能到我家,晚飯后再坐公共汽車返回北大。

從春末到初秋,喜歡在院子里坐的客人大約只有這么三個人,再有就是我家世交錢景賢與蔡文慶夫婦,他們有過國外生活經(jīng)歷,比較洋派,每當(dāng)他們來,總是讓我去街上冷飲店裝上一大桶冰激凌,坐在凌霄花下慢慢吃,偶爾他們也坐在院子里喝喝咖啡,大約喝咖啡的客人就只有這兩位了。

袁翰青、楊善荃與陳夢家的年齡都比我的父母大,但卻愿意來我家聊天。除了楊先生有點怪,又患有鼻炎,說兩句話就要鼓搗自己的鼻子,不大容易接近以外,袁先生和陳先生對我都非常和藹,喜歡開開玩笑。他們也會在那架凌霄花下喝茶聊天,坐到很晚很晚才離去,總是很愉快。我那時太小,雖然對他們很熟悉,但對他們的特殊經(jīng)歷和學(xué)術(shù)成就卻一點兒都不了解,只是覺得他們是很普通的長者。1957年以后,中國的一大批知識分子沉寂了,他們都屬于這沉寂的一群,只不過他們當(dāng)時的境遇還不至身陷囹圄或遠(yuǎn)赴北陲。破帽遮顏,尚能在鬧市之中有一席棲息之地。直到很多年以后,我才能慢慢體會到他們在那個時代的心緒,以及為什么他們能有那么悠閑的時光,在凌霄花下消磨一個個愉快的夜晚。

我印象最深的是有次在院中玩耍,陳夢家伯伯忽然向我招招手,讓我跑到他身邊。他突然對我說:“你知道我為什么叫陳夢家?”我搖搖頭說不知道。他繼續(xù)說:“我娘生我的頭天晚上做了一個夢,看見一大群豬。豬是什么?豬在古時候也叫做豕,我總不能叫夢豬吧?于是我娘就在豕的上面加了個寶蓋,我就叫夢家了?!蹦翘焱砩衔液镁盟恢?,翻來覆去地想為什么他娘在生他時會夢見豬,第二天一早就把這個故事告訴了母親,還追問她生我之前夢見了什么。母親笑著說:“我什么也沒有夢見?!?959年的夏天,我的母親與陳夢家夫人趙蘿先生一起去北戴河度假,那些日子陳夢家?guī)缀跆焯焱砩显谖壹遗c父親聊天。

上個世紀(jì)七十年代末,我和我的太太去看袁翰青先生,雖然歷經(jīng)坎坷,袁先生的記憶力仍然非常好,他問起我的父母,還夸贊我的岳母(曾是他的同事)是位非常能干的女性。他依然記得我們東四的家,記得那株春末夏初盛開的凌霄花,記得那些在小庭中度過的良宵。

1961年,我父母搬到西郊機(jī)關(guān)大院中居住,我在1963年也搬到他們那兒,只是偶然回東四住幾天,那株凌霄仍舊每年花開花落。1966年的暮春,我在院中走走看看,想找回些童年的記憶,驀然間發(fā)現(xiàn)那架凌霄連一朵花都沒有,甚至找不到一個花蕾,我悵然若失,無法解釋這是為什么。夏天來了,雨水也多了,但那株凌霄卻枯萎了。

很多年沒有見到凌霄了,如果不是這次在蔚秀園中看到那架凌霄花,它幾乎在我的記憶中消失了。五十年過去了,記憶中淡去的東西太多了,或人、或事、或物,都化為一縷縷淡淡的輕煙縹緲遠(yuǎn)去?!胺蛱斓卣撸f物之逆旅也;光陰者,百代之過客也。”也許只有上了年紀(jì),才會對這兩句話有更多的體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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