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電臺電視部制作的《歲月河山》之《我家的女人》、《臨歧》之《女人三十三》,以及《屋檐下》系列之《十五十六》和《死結》,是張國榮早期的電視演出,卻不約而同都是扮演為世不容或反抗主流社會意識的角色,當中涉及亂倫、通奸、姊弟戀與第三者等“反面”形態(tài)。這些被分派的故事人物,都擁有雜而不純的特性,同被社會道德判定為“偏差”的行為,而當時臉孔仍然稚嫩的張國榮,卻以細膩的感情、敏銳的身體語言節(jié)奏,揣摩每個人物的內心世界,再以自然的意態(tài)具體呈現這些角色的言行舉止,尤其是《我家的女人》的演出,更奠立日后《胭脂扣》的人物原型與基調。
《臨歧·女人三十三》講的是忘年戀和姊弟戀,飾演年青作曲家毛毛的張國榮,戀上比自己年長的舞蹈家李珍妮(鄭佩佩飾),珍妮被丈夫拋棄,在女人三十的關口上踟躕不知去向,婚姻的失敗導致她對感情不再信任,而面對比自己年紀細小的小弟毛毛,旁人的眼光與非議更令她彷徨退縮,只有毛毛一人義無反顧地力爭到底,他甚至堅持相信自己喜歡的東西一定要由自己爭取,自己的生活要為自己而不是別人作決定,而世上也沒有一項規(guī)條命定離婚的女人不能再愛,或有年齡差異的人不能走在一起。這些激烈的對白,出自充滿叛逆意味的毛毛身上,不但是對姊弟戀的勇敢宣言,也是對世俗規(guī)范的宣戰(zhàn)。張國榮這個角色的演出,雖是屬于非常態(tài)的異質人物,卻包含正面肯定的信息,不似得《屋檐下》的人物形像,變成反面教材的示范。
《屋檐下》系列的《十五十六》和《死結》,張國榮擔演的都是問題家庭的青年。前者母親缺席,只有一個未能身教言教的父親,常常帶著子女一起爭看色情雜志《花花公子》(Playboy);后者父親從未現身,只有一個不問緣由、過分溺愛及縱容兒子的母親,張國榮的角色就這樣被編劇編訂為反面教材,是用以教導當時時下青年的壞榜樣。例如《十五十六》真正的主角其實是由賈思樂飾演的阿忠,他出身草根階層,家教嚴謹,性情純樸,卻在青春期對男女愛情迷惘的時候,遇上張國榮飾演的富家子阿Joe,阿Joe的頹廢墮落、開放的男女觀念與物質主義,險些“污染”了阿忠的清純,使他走上歧途而不能自拔,最后阿忠的臨崖勒馬,一方面對比阿Joe行為的黑暗面,一方面也為劇集帶來“正確”的道德意識,因為這部由麥繼安編導的單元劇,是由香港電臺與社會福利署聯合制作的,基于“教化”的目的,整個劇情都充滿“政治正確”的設定。只是,作為反面教材的阿Joe,由于張國榮跳脫的演出而扭轉了原有設定的局面,變成引人入勝的焦點,那種不良少年的舉止清脆利落,坐言起行,對比純樸的阿忠溫溫吞吞的含糊態(tài)度,對生活和感情沒有主見和摸不清方向,阿Joe的勇往直前,不標舉高蹈姿勢,更能吸引觀眾的視線,相信這是編導和監(jiān)制始料不及的結果,尤其是劇集的主題信息是“中學生不應談戀愛”、“青年男女應保持純潔的友誼關系”,等等,今日看來,更顯得迂腐和落后,從而益發(fā)彰顯了張國榮飾演的“阿Joe”這個反面教材的前衛(wèi)性。
至于《死結》,卻是一部集合情愛、暴力與死亡張力的劇集,片中張國榮飾演的阿Kit橫刀奪愛,破壞了Winnie(陳安瑩飾)與阿聲(嚴秋華飾)的甜美愛情,最后導致阿聲精神失常,暗設殺局,意圖同歸于盡;故事結束的時候,雖然三人及時獲救,卻各自承受未能復元的傷害和懲罰。跟《十五十六》一樣,《死結》也是當時用以教化社會青年的作品,片中三人都不是良好榜樣,他們的故事和下場都是用以警惕人心、移風易俗的;另一方面,劇中被愛情背叛的阿聲盡管行為偏激,但出身單親草根家庭的他仍以受害者的姿態(tài)出現,相反的,背叛他的女主角,以及介入二人之間的第三者,卻徹頭徹尾擔任了負面角色,尤其是張國榮的阿Kit更絕不討好,那種恃寵生驕、專橫和意氣風發(fā),在在對比受害者的沮喪、失落和挫敗感,成為負面人物最淋漓的表現,但卻又出奇地帶動了整個劇集情節(jié)與氣氛的緊湊性,觀眾看著他橫刀奪愛,也同時逐步走入危機四伏的境地中,因此,他盡管應是劇中備受批判的人物,最后卻變成牽引劇情高潮起跌的核心。從這個角度看,便可看出一個演員如何借助個人獨有的特質與技藝,改變觀眾對演出的接收與認受結果。
無論是《女人三十三》,還是《十五十六》和《死結》,張國榮被派演的都屬于中產或上層階級的子弟,享受豐盛的物質,喜歡我行我素,卻缺乏完整或溫馨的家庭,尤其是《屋檐下》的系列,扮演的更是危害社會秩序或人際關系的墮落青年,象征上層西化、頹靡、沉迷聲色的生活形態(tài),反照出七八十年代香港對富裕階層的定型觀念,贊揚從戰(zhàn)后奮發(fā)而來的普羅大眾。張國榮“反面角色”身上的“異質化”,在這些光影里含有折射殖民西化腐敗的氣息,用以對比華人及草根社群純樸的風貌,尤其是《十五十六》中張國榮與賈思樂的家居擺設,前者是豪華虛浮的西式,后者卻是低下層屋蝸居的儉樸,用以互相比對出身不同的人物教養(yǎng)和道德水平的高低。說實話,若從演員的外形來看,中葡混血的賈思樂應該更能象征殖民西化的痕跡,但這樣的角色卻落在臉部輪廓充滿反叛棱角的張國榮身上,不能不說是一種特意的安排。當然,長得滿有貴家子弟骨格的張國榮不可能演出草根人物,但歸根究柢,還是因為張的異質風格,更能切合和顯現編導心目中對上層西化階級的批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