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意象巴黎(1)

約定 作者:(英)約翰·伯格


 

在小丘廣場(Place du Tertre),圣心堂(Sacre-Coeur)勾勒出了巴黎北方的空中輪廓線。在圣心堂后面,許多畫家展示著他們的油畫,畫的是塞納河、巴黎圣母院和林蔭大道。畫作廉價、粗俗,油畫顏料倒是真的。不過,也不盡是虛情假意。比起偉大藝術(shù)(great art)來,貧窮藝術(shù)(poor art)的意圖的確要友善得多。有時會有一兩個游客買上一幅油畫,不過更令人感興趣的交易卻是肖像。

出售肖像的是另外一些畫家,他們逡巡漫游在這小小地方的咖啡桌之間,客客氣氣地與外國或外省的訪客搭訕。一幅炭筆或孔特粉筆的素描,立等可取。價格可能高達(dá)一百美元。不過,卻有不計其數(shù)的游客樂于接受交易,在街角靜立一刻鐘或一小時,讓人畫像,然后付完錢,快快樂樂地離開。為什么?

對這個問題的回答把我們引向另一個問題。人們?yōu)槭裁匆獏⒂^世界各地的美術(shù)館?欣賞藝術(shù)?我才不相信這種鬼話。事實上,人們到大博物館去,是為了觀看那些曾經(jīng)生活過的人們,觀看那些已經(jīng)死去的人們。那些旅行者,之所以愿意擺好姿勢,在小丘廣場的人行道上靜立一刻鐘甚至一小時,也是出于同樣的原因,他們相信他們的模樣已經(jīng)得到保存并傳諸后世,為他們的晚年,為他們的子孫——如果畫像“捕獲”了他們的樣子的話。一百美元換得不朽之境的門票,這筆買賣還是合算的。

在這些交易中,人們總是小心翼翼地助長著這樣的暗示,自然,這很荒唐:小丘廣場出產(chǎn)的肖像,在某種意義上是得到雷諾阿、凡·高、郁特里羅(Utrillo)、畢加索以及所有其他偉大畫家“認(rèn)證”的——半個世紀(jì)或更久以前,他們就在這里,在這同一個廣場,在這小小地方,在喊一聲就能聽得到的范圍之內(nèi),創(chuàng)作、喝酒、挨餓。不過,這是藝術(shù)批評方面的問題,與存在論賭注(ontological wager)沒有什么關(guān)系:所謂存在論賭注,就是那種認(rèn)為相貌一旦捕獲,即可承載存在之秘密的看法。

神秘的巴黎?。∥以鯓硬拍転檫@座城市造像?我說的不是印在硬幣上的官方形象。而是某種更親切的東西。我出生的日期表明,我的父母是在瑪?shù)氯R娜教堂和巴黎歌劇院之間的某個旅館懷上我的。

瑪?shù)氯R娜教堂(The Madeleine)建于十九世紀(jì),那時它備受稱贊,因為它更像一個銀行而不是教堂。它是世俗化精神的一座豐碑,與從前抹大拉為一位風(fēng)塵仆仆的傳教者洗腳的精神保持了恰當(dāng)?shù)木嚯x。如今,它的內(nèi)部就像一個半空的倉庫,裝著各種各樣破碎的公眾希望。

我寧愿設(shè)想,1926年的那座旅館比起現(xiàn)在距離歌劇院更近一些?;蛟S,今天,在這個位于地下二層的地下室,每天下午都有一場茶舞會。彩色的頻閃燈一圈一圈回旋,沿著舞池一側(cè)的鏡面墻,反映著轉(zhuǎn)動的舞者。音樂是仿效不久以前流行的風(fēng)格——華爾茲、探戈、狐步舞。這是一個老式的閃閃發(fā)光的阿拉丁山洞。在這里,每當(dāng)下午四點到七點之間,時間、日期、年歲,都被撇在一邊(不是遺忘)。

上了年紀(jì)、穿著考究的中年男人,來到這里消遣,與素未謀面的女人跳舞。年輕而有教養(yǎng)的女人,懷著對生活的些許失望,來到這里,期待著邂逅一位善良的鰥夫。她們不是輕佻的女人。她們夢想成為體面的妻子,或者通情達(dá)理的情婦。這兒有一個吧臺,但是很少有人飲酒。最大的快樂是跳舞,每個人都跳得極其出色。

這些女人和男人都以自己善于營生、講求實際為傲。在這方面,他們身上帶有一種典型的巴黎人的一絲不茍。一種時髦。不過,令人感動的是,下午四點到七點之間,在音樂聲中,一種不合情理的希望仍然在此忽隱忽現(xiàn)地閃爍和延續(xù)。

1926年,我的母親懷上了我。父母用甜蜜的幻想包圍著我,但并不期待我成為任何一方面的專家,因為他們不是巴黎人。在他們而言,這城市只是一個蜜月而已。在我,卻是一個居住了二十五年之久的國家的首都。然而那使巴黎有別于其他城市的東西,也許并未改變太多。怎么畫出它的樣子呢?

夏日的清晨,搭上郊區(qū)的第一班地鐵。第一群燕子飛上了天空。樹下的垃圾筒尚未倒空。在公寓樓之間,有一片不相稱的小塊玉米地。巴黎的城郊需要它們自己的肖像。在它們中間,你會發(fā)現(xiàn)印象派畫家所描繪的世界那碩果僅存的殘留細(xì)節(jié)。它們是時代錯亂的產(chǎn)物,是臨時代用的物品,看起來就像是為了違禁交易建造起來的。它們是邊緣的,在這個詞獲得流行很久以前。有一個人昏昏欲睡地修剪著自家前院微型花園的樹籬,甚至還穿著他的睡衣睡褲。蜂巢星團(tuán)。一個外賣漢堡柜臺,尚未開門,卻殘留著昨日的奶油香味。富有的巴黎人并不住在郊區(qū):他們住在市中心。登上火車。

這時路上車流還很少。沿街停放的轎車就像是無聲的玩具汽車。在街角,新鮮羊角面包的香味從一個法式蛋糕店里飄出來。這是梳妝打扮的時刻。在水果蔬菜商店,兩個男人正在擺放水果和蔬菜,就像他們是女帽商。咖啡館里的一位大叔正用放大鏡查看早報上的股票行情。不用等他吩咐,一杯咖啡已經(jīng)端到他的面前。最后一條街已經(jīng)清洗過。毛巾在哪里,媽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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