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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虧年輕——回想七十年代(4)

荒廢集 作者:陳丹青


 

統(tǒng)治,監(jiān)管,如今的招數(shù)與七十年代相比,各有勝擅。父親,戴帽右派,“文革”十年每年春節(jié)不許出門,于是大年初一將自行車扛到樓上,拆一地,細細擦拭——五類分子總算廢除了,現(xiàn)在被各地官員層層扣押者是前仆后繼的上訪人員,再就是管不勝管的盲流人口,數(shù)千萬。前幾年坐火車北上,尾端兩節(jié)車廂擠擠挨挨坐滿民工,據(jù)說沒有暫住證,集體遣返,年紀最小的十三四歲,看守的武警也是農村孩子臉——九十年代上海黃蜀芹執(zhí)導連續(xù)劇《孽債》,一開頭便是橫七豎八擠滿乘客的昏暗車廂,幾位被知青遺棄的小孩混票上車,北上尋親,被查出,逮起來。鏡頭移出窗外,黑夜,車聲隆隆,呼嘯轉彎:這一刻,我猛然撞見常年流離的七十年代。

現(xiàn)在車站送旅人,站臺空寂。1992年從紐約初次回國,若有所失:車窗改成封閉式,送者寥寥,每一車門下站著女列車員。這就對了,但于老知青卻是記憶的錯位:七十年代站臺送別永遠是在列車無聲起動的剎那,人群轟然暴哭,無數(shù)手臂扯緊又掰開,同時吵鬧著高音喇叭播放的革命音樂……電影可能是火車生涯的最佳敘述,除了畫面,車輪的密集音響才是記憶的神助:闊別神州十一載,那年回國頭一次坐火車,清晨六點我被列車播音吵醒:雜音喧囂的起始樂《東方紅》,接著是播音員傲慢的誦詞:“中央人民廣播電臺”——聲勢虛張,和過去一樣,但那熟悉的非人腔調給我近乎刺痛的親切:不是記憶,而是感官,我發(fā)現(xiàn)自己仍是七十年代的人質。 

七十年代的記憶被火車貫穿:“文革”十年,億萬人民不準遷徙,沒有旅行,出行和返回一律需要公家證明,除非政治或商業(yè)性質的差旅,被準予在“祖國大地”往來南北的群體,是上千萬知青:被賦予光榮的革命身份,卻沒有戶口和單位的人。那時我在深山徒然羨慕靠近公路的村落,扒車混票,出得山來,路近省城一眼望見鐵軌,思家之念洶涌難抑。籌劃票錢是父母的大筆預算,貧家兒數(shù)年回不得家。贛州,寧都,地方知青也得下鄉(xiāng),也想回家。與我同村熬著一對贛州兄弟,吃苦、乖巧,不知家中什么事故,哥哥暗中籌劃離開,沒錢,決定一路幫工步行回家。忽一日我看他挑著行李疾步過村,遠遠大叫:“保重啊丹青,你也要想辦法走??!”同時淚流滿面——贛南山區(qū)每四五里路有明清留下的磚砌涼亭,予人歇息,墻上殘留紅軍時代直到“文革”的標語。我久在山中學會長途跋涉,走啊走,人會平靜堅毅?;膹讲蓍L,蛇!驚人地美麗,瞳仁與我對視剎那,倏忽逸走了,嘶嘶有聲,遺下一窩蠕動的小蛇。

七十年代沒有國道,沒有立交橋,沒有高速公路,除了自行車,沒有任何人擁有私家車,火車、公交車、大卡車、拖拉機,全部屬于國家(直到八十年代,汽車司機還曾是民女的最佳求偶對象)。軍隊與高層則是七十年代嚴格保密的移動群體。多年后,我從境外書刊獲知毛在七十年代的數(shù)度出行:忽然起意備車,忽然中途改道,忽然在車廂逐一召見當?shù)厥」佟澳銈円獙ξ艺f實話”,毛主席懇求他的屬下——當年軍區(qū)或地方高官配有吉普專車,不過與今日玩高爾夫球的新貴們的豪華進口貨,不可比了。

七十年代有飛機的故事嗎?現(xiàn)在首都機場仍然保留周恩來迎候尼克松的小小機場。那時幾乎沒有民用航空業(yè),我唯一的空中旅行是1976年自南京去拉薩,當天機場的全部業(yè)務,只有一班飛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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遼闊、貧荒、昏沉,七十年代遠未夢見日后中國的路途,1949年后的政治變局從未如此密集,接踵而來,以持續(xù)阻斷的形態(tài)聯(lián)結七十年代——

1969年,分送各省農村的大規(guī)模遣散,啟動了,世稱“干?!?,名單中囊括當時全國重要的文人和藝術家。上山下鄉(xiāng)號令經(jīng)已發(fā)布一年,數(shù)百萬老三屆初高中生以半數(shù)比例發(fā)配邊省,我所屬69屆的遣送比例,則被時任上海市委書記的張春橋定為百分之百。 

1970年,我與數(shù)萬名初中生被發(fā)配贛南、皖北、云南、黑龍江,3月注銷戶口,4月初塞滿一系列專程火車,喧嘩哭叫,離開上海。

1971年,當毛主席將他的專列停靠南昌郊外約來省委書記進車廂秘談時,我在當年他和紅軍盤踞的深山學會砍柴做飯,認定此生將永遠落戶農村。9月,林彪事敗。

1972年初,我在蚊帳里收聽到美國人來了,局勢緩和,5月,由江青做主恢復歌舞表演和全國美展。同年,全國人民在中國乒乓球代表團出訪北美四國的紀錄片中,第一次看到西方的摩天大樓和二次現(xiàn)代化的種種景觀。

1973年,各省出版業(yè)漸次恢復,我有幸被江西省出版社借調繪制連環(huán)畫,走出山溝,去到南昌。同年,中央美院兩位才子:描繪《開國大典》的內控右派董希文,描繪土地改革、來自延安的革命畫家王式廓,盛年辭世。

1974年,我被告知仍須回鄉(xiāng)務農,鄧小平被安排去井岡山作革命“懷舊”之旅,意謂復職在即,年底,周恩來在四屆人大斗膽宣布中國要實現(xiàn)四個現(xiàn)代化。那年我混票赴京,為觀看全國美展。首都空曠寧靜,古意蒼蒼。

1975年,鄧小平施政展開,其中包括有限放寬并調整下放人員政策,我的私人變動是轉赴江北落戶,趨近上海,南京就在長江對岸。

1976年,元月周恩來死,3月鄧小平下臺,4月,南京北京相繼爆發(fā)龐大騷動——我目擊金陵城數(shù)十萬工人借周恩來之死游行抗議,一路花圈高及樹頂,浩浩蕩蕩——入夏是唐山地震。9月,毛主席逝世,乃有本文開始的一幕。不久華國鋒上臺,10月,“四人幫”就捕。

1977年,我回到江北,不久全國恢復高考。四五天安門運動被中央適時正名,歷年積欠累累冤案的平反昭雪,閃現(xiàn)希望:毛終于走了,為“文革”時期乃至上溯1957年反右運動數(shù)百萬舊案的一舉重議,在是年中央文件中顯露契機。

1978年秋,北上就學。深秋,西單民主墻貼出第一份民間政論,并呼吁鄧小平復出。冬初,十一屆三中全會召開,國家宣布告別政治運動。年底,中美正式建交。不久,鄧小平訪美紀錄片公映,中國人看見了白宮與曼哈頓,并聆聽由丹佛演唱的輕型搖滾樂鄉(xiāng)村歌曲。

1979年春,中越開戰(zhàn),西單墻被封?!拔母铩蹦┢谂R刑時被切斷喉管的女共產(chǎn)黨員張志新忽然成為是年被隆重宣揚的人物,中國美術館為之舉辦專展,紀念活動隨即被抑制,相關連環(huán)畫禁止出版。秋初,北京“星星”在野藝術團伙亮相受阻,上街游行。

這是一份被重復無數(shù)次的大事記,倒退三十多年,其中每件私事,無不仰賴國事的松緊與寬嚴,攸關億萬人的命運:命運就是公章——平反、出獄、回城、復職、退賠私產(chǎn)、準予高考、作品開禁……工人的獎金、農民的集市,終告合法,半合法半地下的瑣屑事物,包括用稀有盒式磁帶輾轉錄制鄧麗君的歌聲……離散的人團圓了,到處是追悼會和骨灰安葬儀式(劉少奇平反大會遲至1980年),控訴、涕泣、失態(tài)、過度驚喜、卑怯的感激——總之,一切的一切取決于公章和準許蓋章的命令。農場朋友曾描述這等傳奇:場部抽屜鎖著公章,如玉璽,萬難啟用。1977年允許回城的國家指令下達了,為一撥撥申請人分別蓋章,不勝煩,場部用一根長長的橡皮筋栓住圖章,吊起來,大門洞開,四鄉(xiāng)來人隨時進入,一把扯下,自行蓋章,蓋妥了,命運的皮筋隨即彈回原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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