盡管盧梭反對這種論調,而且他的意見頗具影響力,但是,多少世紀以來,兒童接受的始終是旨在使他們“變好”的教育,也就是說是使他們壓抑天然的充沛精力的教育。當然,兒童從不覺得他們喜歡這樣的常規(guī)訓練。早在1597年,莎士比亞就給我們描繪了一個感人肺腑且難以忘懷的兒童形象,因為孩子們知道學校是走向成年的嚴峻考驗。在《皆大歡喜》(As You Like It)中著名的“人生的階段” (ages of man)這段話里,莎士比亞寫道:“一個哼哼唧唧的男生,背著書包/臉色像早晨一樣燦爛,行路卻慢騰騰像蝸牛一樣/不情愿去上學堂。”
自我控制,作為智力和神學的準則以及成年的一個特征,變得越來越重要,它也相應地反映在性道德觀和性行為上。關于這兩方面,最有影響的早期著作是伊拉斯謨1516年出版的《箴言》(Colloquies)。該書試圖提出男孩必須控制他們出于本能的生活方法。把這本書看作是第一部廣為流傳的、以羞恥心為主題的世俗書籍,我認為是公平的。但以我們現(xiàn)在的標準來看,它并非完全如此,因為伊拉斯謨探討的問題在18世紀已經(jīng)被禁止出現(xiàn)在兒童的書籍里。例如,他在書中描寫了一個假想的例子:一個男青年和一個妓女相遇,男青年拒絕妓女的勾引,反而為她指出通向美德之路。伊拉斯謨也描寫了一個青年向一個姑娘求愛,以及一個婦人抱怨丈夫任性之行為。換句話說,書中告誡年輕人如何對待性的問題。人們也許會說,伊拉斯謨敢于冒著斷送自己名聲的危險,他是那個時代的朱迪·布盧姆1。但是,不同于這位寫了許多廣為流傳的兒童性問題小說的現(xiàn)代流行作家,伊拉斯謨的用意不是削弱羞恥感,而是要增強它。伊拉斯謨明白—— 一如后來的約翰·洛克,以及后來的弗洛伊德——即使去除神學的內涵,羞恥心依然是人類文明過程中必不可少的要素。它是征服我們本性所要付出的代價。書本和書本學習的世界幾乎算不上我們超越動物本能的勝利;一個識字社會的要求使一種精雕細琢的羞恥感變得非常必要。若稍加引申,我們便可以說,由于印刷將信息和送信人分開,由于印刷創(chuàng)造了一個抽象思維的世界,由于印刷要求身體服從于頭腦,由于印刷強調思考的美德,所以,印刷強化了人們對頭腦和身體的二元性的看法,從而助長了對身體的蔑視。印刷賦予我們的是脫離軀殼的頭腦,但卻留下了一個我們該如何控制身體的其余部分的問題。羞恥心正是這種控制得以實現(xiàn)的途徑。
到16世紀末,社會上存在這樣一些現(xiàn)象:一個圍繞著書籍的神學理論,一種新的、以印刷為基礎的日益成長的商業(yè)體系和一個依照學校教育來組織家庭的新概念。綜合起來,這些現(xiàn)象都竭力提倡在所有事情上保持克制的觀念以及對私下和公開的行為進行明確區(qū)分?!皾u漸地,”諾伯特·伊萊亞斯寫道,“性行為與羞恥和尷尬〔緊密〕相聯(lián),需要在行為上相對克制的概念在整個社會較均衡地傳播開來。唯有當成人和兒童之間的距離加大,‘性啟蒙’才變成一個‘尖銳的問題’。 ”2伊萊亞斯在此處是說,隨著童年這個概念的發(fā)展,社會開始收集內容豐富的秘密,不讓兒童知道:有關性關系的秘密,也包括有關金錢、暴力、疾病、死亡和社會關系。由此,甚至還發(fā)展出了語言秘密,亦即大量不能在兒童面前說的話。
這本身是一個奇特的諷刺。因為一方面,新興的書本文化——用英尼斯的話來說——打破了“知識壟斷”,它使神學、政治和學術方面的秘密變得能為廣大的公眾所獲得,而這在以前是無法做到的;但是另一方面,由于局限兒童于書本學習,由于他們受制于書本學習者的心理以及校長和家長的監(jiān)督,印刷向兒童關閉了日常生活的世界,而日常生活這個世界正是中世紀的年輕人非常熟悉的。最后,了解這些文化秘密成為成年的一個顯著特點,因此,直到最近,兒童和成人之間的一個重要區(qū)別,還是成人擁有據(jù)信是兒童不宜知道的信息。在兒童走向成年的成長過程中,我們分階段向他們揭示這些秘密,至“性啟蒙”為結束。
正因為如此,所以到16世紀末,學校老師已經(jīng)拒絕讓兒童接觸某些“不體面的書”,并對說臟話的兒童進行懲罰。此外,他們阻止兒童進行賭博,而中世紀的年輕人最喜歡以賭博消磨時間。1因為人們不再期待兒童了解成人公開行為的秘密,有關行為舉止的書變得很常見。這一回,伊拉斯謨又領先了一步。在他的《論男孩子的禮儀》(De Civilitate Morium Puerilium)一書里,為了啟迪年輕人,他制定了在公眾場合下言行舉止的一些規(guī)則。“吐痰時要轉過臉去,”他說,“免得唾液落在別人身上。若吐到地上的是膿性物,要用腳把它踩掉,免得讓人惡心。如果你不方便這么做,就把痰吐在一小塊布上。咽回唾液是很不體面的行為,跟我們見到的那些每說幾句話就要吐痰的人一樣,那是一種習慣而不是需要?!?/p>
至于擤鼻涕,伊拉斯謨堅持說:“對著帽子或衣服擤鼻涕是很粗魯?shù)摹檬忠膊灰姷酶佣Y貌……用手帕擦鼻孔才是適當?shù)模乙D過臉去,假如有更尊貴的人物在場?!?/p>
伊斯拉謨在此同時做著幾件事。首先,他在誘發(fā)年輕人的羞恥感。沒有羞恥感,未成年人是不能成為成年人的。同時他還把年輕人比作“野蠻人”,因為在童年發(fā)展的過程中,如前所述,人們產(chǎn)生了一種想法,即兒童是未成形的成人,需要接受文明教育,需要以成人的方式接受訓練。學校的書本向他們揭示了知識的秘密,而禮儀書則揭示了公眾舉止的秘密?!罢缣K格拉底將哲學從上天帶到了人間一樣,”伊拉斯謨說起他的書時曾表示,“我把哲學引入游戲和宴會當中?!辈贿^,伊拉斯謨不僅僅是在向年輕人揭示成人的秘密,他同時也在創(chuàng)造秘密。伊拉斯謨有關公眾舉止的書既是為成人也是為兒童寫的。了解這一點非常重要。他同時在建立成人的概念和兒童的概念。我們必須記住,巴巴拉·塔奇曼說過,中世紀的成人非常孩子氣,也就是說,當書本和學校創(chuàng)造了兒童時,它們也創(chuàng)造了現(xiàn)代的成人概念。那么,當我在后面幾章試圖揭示童年在我們這個時代逐漸消逝的時候,我想要說,一定形式的成年也不可避免地隨之消逝。
無論如何,當兒童和成人變得越來越有區(qū)別時,每個階層都盡情發(fā)展各自的符號世界,最終人們開始接受兒童不會、也不能共享成人的語言、學識、趣味、愛好和社交生活。成人的任務其實是要幫助兒童為將來能夠應付成人的符號世界而作準備。到了19世紀50年代,幾百年的童年發(fā)展已頗具成效,在整個西方世界,童年的概念都已經(jīng)成為社會準則和社會事實。當然,具有諷刺意義的是,沒有人注意到,大約與此同時,童年消亡的種子也已經(jīng)埋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