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情欲孤獨(2)

孤獨六講 作者:蔣勛


“我”從哪里來

后面我還會談到倫理孤獨,會從中國的儒家文化談起。儒家文化是最不愿意談孤獨的,所謂五倫,所謂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關系,都是在闡述一個生命生下來后,與周邊生命的相對關系,我們稱之為相對倫理,所以人不能談孤獨感。感到孤獨的人,在儒家文化中,表示他是不完整的。如果是父慈子孝、兄友弟恭、夫妻和睦,那么在父子、兄弟、夫妻的關系里,都不應該有孤獨感。

可是,你是否也覺得,儒家定義的倫理是一種外在形式,是前述那種“你只能找一次,不對就不能再找”的那種東西,而不是你內(nèi)心底層最深最荒涼的孤獨感。

“我可以在父母面前感覺到非常孤獨。”我想,這是一句觸怒儒家思想的陳述,卻是事實。在我青春期的歲月中,我感到最孤獨的時刻,就是和父母對話時,因為他們沒有聽懂我在說什么,我也聽不懂他們在說什么。而這并不牽涉我愛不愛父母,或父母愛不愛我的問題。

在十二歲以前,我聽他們的語言,或是他們聽我的語言,都沒有問題??墒窃诎l(fā)育之后,我會偷偷讀一些書、聽一些音樂、看一些電影,卻不敢再跟他們說了。我好像忽然擁有了另外一個世界,這個世界是私密的,我在這里可以觸碰到生命的本質(zhì),但在父母的世界里,我找不到這些東西。

曾經(jīng)試著去打破禁忌,在母親忙著準備晚餐時,繞在她旁邊問:“我們從哪里來的?”那個年代的母親當然不會正面回答問題,只會說:“撿來的。”多半得到的答案就是如此,如果再追問下去,母親就會不耐煩地說:“胳肢窩里長出來的?!?/p>

其實,十三歲的我問的不是從身體何處來,而是“我從哪里來,要往哪里去?”是關于生與死的問題。猶記得當時日記上,充滿了此類胡思亂想的句子。有一天,母親忽然聽懂了,她板著臉嚴肅地說:“不要胡思亂想?!?/p>

這是生命最早最早對于孤獨感的詢問。我感覺到這種孤獨感,所以發(fā)問,卻立刻被切斷了。

因為在儒家文化里、在傳統(tǒng)的親子教養(yǎng)里,沒有孤獨感的立足之地。

我開始變得怪怪的,把自己關在房間里,不出來。母親便會找機會來敲門:“喝杯熱水?!被蚴牵骸拔覠趿穗u湯,出來喝?!彼肋h不會覺得孤獨是重要的,反而覺得孤獨很危險,因為她不知道我在房間里做什么。

對青春期的我而言,孤獨是一種渴望,可以讓我與自己對話,或是從讀一本小說中摸索自己的人生。但大人卻在房外臆測著:這個小孩是不是生病了?他是不是有什么問題?為什么不出來?

張愛玲是個了不起的作家。她說,在傳統(tǒng)的中國社會里,清晨五六點,你起來,如果不把房門打開,就表示你在家里做壞事。以前讀張愛玲的小說,不容易了解,但她所成長的傳統(tǒng)社會就是如此。跟我同樣年齡的朋友,如果也是住在小鎮(zhèn)或是村落里,應該會有串門子的記憶,大家串來串去的,從來沒有像現(xiàn)在說的隱私,要拜訪朋友前還要打個電話問:“我方不方便到你家?”以前的人不會這樣問。我記得阿姨來找媽媽時,連地址也不帶,從巷口就開始叫喊,一直叫到媽媽出去,把她們接進來。

儒家文化不談隱私,不注重個人的私密性。許多傳統(tǒng)小說,包括張愛玲的,都會提到新婚夫妻與父母同住,隔著一道薄薄的板壁,他們連晚上做愛,都不敢發(fā)出聲音。一個連私人空間都不允許的文化,當然也不存在孤獨感。

因而我要談的不是如何消除孤獨,而是如何完成孤獨,如何給予孤獨,如何尊重孤獨。

不允許孤獨

很多人認為儒家文化已經(jīng)慢慢消失,我不以為然。時至今日,若是孤獨感仍然不被大眾所了解,若是個人隱私可以被公開在媒體上,任人指指點點,就表示儒家文化還是無遠弗屆。我在歐洲社會里,很少看到個人隱私的公開,表示歐洲人對于孤獨、對于隱私的尊重,以及對于公領域與私領域的劃分已經(jīng)非常清楚,同時,他們也要求每一個個體必須承擔自己的孤獨。

我們可以從兩個方面來看這個問題,一方面我們不允許別人孤獨,另一方面我們害怕孤獨。我們不允許別人孤獨,所以要把別人從孤獨里拉出來,接受公共的檢視;同時我們也害怕孤獨,所以不斷地被迫去宣示:我不孤獨。

一九四九年,中國經(jīng)歷了一次翻天覆地的大革命,七○年代我到歐洲讀書時,認識了很多從大陸出來的留學生,他們在五○年代、六○年代時都在大陸。他們告訴我:在任何反右運動中,都不要做第一個發(fā)言和最后一個發(fā)言的人,就看發(fā)言得差不多了,大概知道群體的意思時才發(fā)言,也不能做最后一個,因為容易受批判。

這是一個非常典型的儒家思想,沒有人敢特立獨行,大家都遵守著“中庸之道”,不做第一,也不做最后。儒家思想歌頌的是一種群體文化,我要特別申明的是,并不是認為歌頌群體的文化不好,事實上儒家思想是以農(nóng)業(yè)為基礎,一定和群體有關。所謂的群體是指大家要共同遵守一些規(guī)則,社群才能有其生存的條件,特別是在窮困的農(nóng)業(yè)社會中。而特立獨行是在破壞群體,就會受到群體的譴責。

五四運動是近代中國一個非常重要的分水嶺,代表著人性覺醒的過程。有時候我們稱它是白話文運動,但我不認為是這么簡單。它所探討的是人性價值的改變,基本上就是對抗儒家文化、對抗群體。五四運動喊的兩個口號:德先生(民主)和賽先生(科學),其中德先生democracy,源自希臘文,意指即使是代表極少數(shù)的一個個體,都受到應有的尊重,這便是民主的基礎。但在群體中,無暇顧及少數(shù)的個體,不要說一個,就是三分之一的人,還是不如其他的三分之二。

魯迅是五四運動一個重要的小說家。他的小說《離婚》或《在酒樓上》,都是講一個孤獨者面對群體壓力時痛不欲生的包袱。《狂人日記》里快發(fā)瘋的主角,他用了“禮教吃人”來指控,村落中從三個男人議論一個女人的貞節(jié),變成一群男人議論一個女人的貞節(jié),最后不通過任何法律的審判,就在祠堂里給她刀子、繩子和毒藥,叫她自己了結(jié)。這就是群體的公權力遠大于任何法律。

沈從文在一九二○年代也發(fā)表了一篇了不起的小說,講一個風和日麗、陽光燦爛的日子,一對男女在路上走,握著手,稍微靠近了一點,就被村人指責是傷風敗俗,抓去見縣太爺。縣太爺當下拍板說:“你們這對狗男女!”結(jié)果這是一對侗族的夫妻,不似漢族的壓抑,他們戀愛時就會唱歌、跳舞、牽手。我們現(xiàn)在讀沈從文的故事,會覺得很荒謬,竟然村人會勞師動眾,拿著刀斧出來,準備要砍殺這對狗男女,最后才發(fā)現(xiàn)他們是夫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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