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痢疾好了嗎?”
“沒有?!?/p>
“沒好為什么讓他出院?”
原來造反派說他裝病,把他拉回去批斗了。
我急忙騎自行車來到體校,要求見賀玉。造反派堅決不讓見,讓我馬上離開。我趴在一棵樹上放聲痛哭……
那是我有生以來哭得最慘烈、最狼狽的一次,兩條辮子都沾滿了眼淚和鼻涕,哭得我都快暈過去了。后來,體委一位叫王啟國的人從我身邊經(jīng)過,看我哭成這個樣子,說了一句令我終生感激的話:“雅文,你這么哭怎么能行?會把孩子哭壞的。我去跟他們說說!”
后來,造反派終于同意讓賀玉出來見我了。我和他站在體校門口說了幾句話,他告訴我,痢疾好了,讓我千萬注意身體,別哭壞了身子,讓我快回家。
這是我生女兒之前最后一次見他。
六十一
“文革”結(jié)束好多年以后,我仍然害怕摩托車聲,一聽到摩托聲就心驚肉跳。
因為體委幾個造反派頭頭都是騎摩托車來的。那時候騎摩托車的人很少,只有極少數(shù)人才有摩托車。不記得他們來過我家多少次,但我永遠記住了那刺耳的“突突“聲,還有那“嘎”一聲的剎車聲……
這天晚間八點多鐘,窗外忽然又響起了“突突”聲,我的心一下子又提了起來。
果然又是他——
我想還是不要說出他的名字吧。他也是兒孫繞膝的老人了,不要因此而打擾了他平靜的晚年生活。人還是善良些為好。再說,那不是他個人的錯。他這一生也并不順利,騎摩托車出了車禍,撞斷了腿,在床上躺了一年多,出院后一條腿就跛了。所以,我就叫他老B吧。
我當運動員時老B就在體委了。我們這些運動員跟他只是點頭之交,沒有任何交往,也沒有任何過節(jié)兒。
老B對我的態(tài)度并不惡道,而是一副很關(guān)心的樣子,進門就說:“雅文,我知道你和周賀玉的感情很好。但是,為了捍衛(wèi)毛主席的革命路線,你應(yīng)該拋開個人的感情,跟他劃清界限,勇敢地揭發(fā)他的問題……”
當時,不少夫妻一方被打成反革命,另一方就痛哭流涕地揭發(fā)對方的問題,甚至要提出離婚。賀玉被關(guān)進“牛棚”以后,不少人都背地里議論我能不能離婚,有人還好心地勸我跟他離婚??晌也坏浑x,反而對他非常好。為此,體委造反派多次批評我“感情代替政治”。代替就代替,我才不在乎呢!
老B見我不說話,就把話題一轉(zhuǎn):“雅文,咱們都是體委老同志了,我這可是為你好!對了,周賀玉說他以前寫過一些檢查材料放在家里了,他讓我給他帶過去。”
我信以為真,翻出賀玉“文革”初期寫的檢查材料交給他。后來得知,賀玉根本沒讓他來取什么材料。
老B又問我:“賀玉平時寫不寫日記?”
我說:“不寫。他只有訓練日記。”
“啊,那就算了?!?/p>
我從1959年進運動隊以后,一直寫日記,但老B這句話卻使我一年多不敢記日記。但不用記日記,這一年多的經(jīng)歷也像烙印一樣,永遠刻在我的記憶里……
在這天的日記里,我只寫了魯迅的一句話:“上人生的旅途吧。前途很遠,也很暗。然而不要怕。不怕的人前面才有路?!?/p>
一個初冬的傍晚,我看到窗外飄起了雪花,那是1968年入冬以來的第一場雪。
看到下雪,我的心情更加沉重了,按照預(yù)產(chǎn)期還有一個月就要生了。
這時,窗外忽然又傳來一陣可怕的“突突”聲,我的心頓時“咯噔”一下子……
果然又是老B,又是滿臉堆笑。
他進門一邊打量著屋子,一邊說:“雅文,周賀玉正在反省,廣大革命群眾對你住在體育館里,可是很有意見哪!”
聽到這話,我下意識地瞅一眼自己圓鼓鼓的肚子,我最擔心他們來這手了!
“你想想,你這種身份的人住在體育館里,廣大群眾能沒意見嗎?咱們都是老同志了,別人不說,我不能不跟你說,”他每次來都是貌似關(guān)懷,“我勸你還是主動些好。你主動搬出去,總比廣大群眾逼著你搬出去強!再說,你主動搬,也能減輕點周賀玉的罪過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