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我家的山溝里狼多,我家的豬和毛驢都被狼掏過。小時候,月亮大好的夜晚,經??吹絻扇焕钦驹谏巾斏?,把嘴巴往天上一仰就嚎起來,一聽到那鬼哭狼嚎的叫聲,我就嚇得急忙跑進屋里。
這天晚間,母親哄哥哥和姐姐睡下不久,就覺得肚子一陣緊一陣地疼起來。她忍著疼痛燒了一鍋開水,抱來一堆干草來到無人的西屋,掀起炕席鋪上干草,預備好剪子……
我的六個哥哥、姐姐都是落生在干草上,而我是在山楂樹下露頭的。
母親說,那時候沒人拿女人當人,對女人生孩子就更不當一回事了。女人不能在炕席上生孩子,怕血水弄臟了炕席。而且,生完孩子就得下地干活,不少女人都得了子宮下垂,晚間睡覺把子宮送上去,白天干活又掉下來,整天像夾個茄子似的,子宮都磨出血了。
不僅是母親那個年代,上個世紀六七十年代,我看到佳木斯大街上拉煤、拉鋸末子、推水泥,全是女的。她們拉著比她們體重多幾倍、甚至十幾倍的貨物,臉上淌著臭汗,身子都快貼到地面了。我曾想過這樣的問題:中國男人的承受力遠不如女人,大概就因為中國女人承受了太多苦難的緣故吧!
那天夜里,母親躺在干草上一直折騰到深夜,我的小姐姐總算出生了,卻是臍帶纏脖,全身青紫,已經斷氣了。母親很難過,一條小生命連爹媽都沒看一眼,就這樣匆匆地走了。她給小姐姐戴上一只小紅兜兜兒,捆上一捆干草。第二天早晨,讓哥哥把草捆扔到了后山上。幾天后,母親在后山只找到那只紅兜兜兒和幾塊小骨頭。
母親曾不止一次地對我說:“人這一輩子,啥事都能遇到。你說誰能想到我一個富人家的二小姐,一輩子遭那么大的罪?人哪,到啥時候說啥話吧,沒逼到份兒上,要逼到那個份兒上,啥事都能干出來!你說我那會兒,你爸爸關在大牢里,等著我把他弄出來,肚子里的孩子要出世,你姥姥家又遠,一些親戚都眼紅咱家得到了張大師的家業(yè),都巴不得看咱家笑話。你說我不挺著咋辦?有啥法子?”
母親說得極是,遇到這種事不挺著又有啥辦法?
二十二
沒等滿月,母親就帶著哥哥和姐姐跑到開原縣城,通過一位表哥,終于找到了那位辦父親案子的縣官—— 一個姓史的又黑又瘦的小老頭。母親一直叫他史官。
母親對史官說,父親是冤枉的,是寡婦母女陷害他,請求史官秉公辦案放了父親。史官坐在太椅上一言不發(fā),末了,見母親將三百塊大洋放在桌子上,這才開口說了一句:“回去等你男人吧?!?/p>
聽到這話,母親急忙跪下給史官磕頭……
三天后,被關押了一年多的父親,第一次被帶到縣衙門過堂。
在大堂上,父親拒不承認自己調戲過寡婦二嬸,說他因為拒絕娶寡婦二嬸作二房,所以才遭到二嬸的誣陷。父親本以為過完堂就該放他回家了。
可是,史官卻在大堂上宣判:“張國卿目無國法,多次調戲親弟
媳……”
一聽這話,父親勃然大怒:“不!我從沒調戲過她!是她誣陷……”
原來史官也是信教的,與張大師的私交甚篤。寡婦二嬸早用重金買通了他。
就在這時,大堂里突然出現了三個人,嚇得道貌岸然的史官頓時目瞪口呆……
來者不是別人,正是我那風塵仆仆的母親抱著姐姐,領著哥哥,不顧衙役的阻攔,拼著性命闖到了史官面前……
母親瞪著一只眼睛逼視著史官,發(fā)出了驚天動地的怒吼:“姓史的,你這個貪贓枉法的史官,你收了我的大洋還要判我男人!我告訴你,我在陽間打不贏官司,我到陰間也要去告你!”說罷,就在眾目睽睽之下,就在掌握生殺大權的史官面前,把手里攥著的一把大煙泡,猛地塞到了嘴
里……
這可嚇壞了史官,他怕出人命,急忙宣布休庭。
原來,母親到家第二天就接到表哥捎來的口信,說父親的案子明天就要過堂,而且兇多吉少。母親只好雇馬車連夜又趕往開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