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的陪嫁雖然十分豐厚,但后來我家卻窮得叮當響。所以,母親不止一次地對我發(fā)著感慨:“好男不吃分家飯,好女不穿嫁妝衣。當初,你姥爺給我陪送那么多,到頭來還是一個窮。人哪,都是命!”
母親長得不漂亮,很瘦小,體重只有八十多斤,又瞎了一只眼睛。在娘家時,她一直是有人侍候的二小姐,但嫁給父親以后,卻成了里里外外非常能干的農(nóng)婦。我從沒見過像母親那么灑脫、那么勤快的人,干活風風火火的。說來,這得益于她的一雙大腳。那個年代的女人都得裹腳,就像馮驥才先生寫的“三寸金蓮”,把女人的腳裹成巴掌那么大。但母親念過私塾,有文化,也有主見。她覺得好好的腳硬給纏成那么小,太痛苦了。所以,姥姥每次給她用白布條纏完腳,她都偷偷地放開來。姥姥發(fā)現(xiàn)后派我大姨和小姨看著她,結(jié)果姐仨兒都長成了一雙大腳。
這天夜里,淅淅瀝瀝的秋雨下了一夜,父親和母親坐在炕沿上愁了一夜。
母親對父親說:“你可以娶二嬸,我?guī)е鴥鹤雍烷|女回娘家?!?/p>
“你胡說什么你?我就是想娶二房也不要她!”父親氣呼呼地嗔怪母親。
“你不要她,張大師能饒了你嗎?”
“不饒我能咋的?還能把我送進監(jiān)獄呀!”
這話果然讓父親給言中了。
母親讓父親去姥姥家躲一躲。父親說躲過初一躲不過十五。再說,母親剛剛懷了第三個孩子,秋涼了,過冬的糧食、蔬菜都需要準備。
天亮時,在母親的一再催促下,父親只好對母親說了一句:“那你自個兒多注意點兒身子,過幾天我就回來!”抓起一件夾襖就向門外走去。母親追到門口給父親披上一件蓑衣,看著父親的背影匆匆地消失在蒙蒙秋雨之中……
這天上午,張大師讓雇工挑著行李也走了,道場也不做了。從此山溝里只剩下母親帶著年幼的哥哥和姐姐。
二十一
母親再見到父親,已經(jīng)是兩個月后在開原縣城的大牢里了。
只見父親蓬頭垢面跟叫花子似的,披著一塊不知從哪弄來的麻袋片,坐在一堆干草上,外面都下雪了,他還穿著離家時穿的那件夾襖。母親哭了,急忙拿出棉襖、棉褲讓父親穿上,又拿出包子讓他吃。
原來,父親到姥姥家第三天,就被開原縣派去的兩個衙役給抓走了。進大牢不久,有人給父親捎話,說父親要同意娶二嬸做二房就可以放了他。
父親卻大為惱火:“我張國卿寧肯坐一輩子大牢,也不要那個臭女人!”大罵寡婦二嬸不是東西,喪良心,說他出去以后一定要找她算賬。
父親讓母親快回家去弄錢,想辦法把他弄出去。
從開原縣城回來,母親沒有馬上回家,而是帶著哥哥、姐姐來到另一個村子找到張大師,進門就給張大師跪下了,苦苦地哀求他:“張大師,求您看在您孫子的面上,看在老戴家的情面上,救救孩子他爸吧!”
可是,張大師卻閉著眼睛念起經(jīng)來,連眼皮都不肯抬一下。兩個小時之后,母親只好拖著跪麻的雙腿,帶著哥哥、姐姐離去了。
從那以后,母親變得越發(fā)剛強,挺著越來越大的肚子,把姥爺家陪送的值錢東西全部送進當鋪,張羅著賣山,賣地,帶著孩子一趟一趟地跑到離我家六七十里的開原縣城,花錢托人找關(guān)系,有病亂投醫(yī),扔出去的錢無數(shù)。這期間,寡婦二嬸那邊也在變賣張大師的家產(chǎn),也在托人找關(guān)系。雙方打官司花的錢都是張大師的家產(chǎn)。
這樣,雙方就形成了兩股誓不兩立的勢力,那邊一心要把父親關(guān)進大牢,這邊一心要把父親弄出來。那邊是財大氣粗的宗法勢力,這邊爺爺奶奶都已過世,姥爺年事已高,舅舅整天泡在大煙館里,只有挺著大肚子的母親帶著兩個年幼的孩子……
到了第二年夏天,父親仍被關(guān)在大牢里,而母親卻要臨產(chǎn)了。
母親說,那天夜里的山風很大,吹得窗戶紙啪啪直響,狼嚎得特別■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