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吃過很多苦，手比老樹皮還黑，一年四季開著裂口。這是粗活干多了的緣故。父親會不少手藝，盡管不那么精致，但打的桌子一定是平的，砌的墻也一定是直的。當(dāng)年燒鋸屑時砌的灶更是遠近聞名，不僅火旺，而且省。自力更生確實鍛煉人，母親老笑話父親，說父親這個人除了不會生孩子，啥也能。父親農(nóng)校畢業(yè)分配在一個離老家有千里之遠的農(nóng)墾場，半年后就把母親接了去。他倆是鄉(xiāng)里老人做的主。媒人對母親說，那是堂堂正正吃公家飯的，跟著這樣的人，一輩子也甭想挨餓！連挨餓都甭想，那豈不就是天堂了？比父親小七歲年僅十八歲的母親動了心。那時，母親真美，十里八鄉(xiāng)都聞名。他見過母親年輕時的一張相片，梳齊耳短發(fā)，抿唇，笑容靦腆，頭發(fā)上沾有一塊兒紙片。

他問母親，那是什么？

母親笑，是紅紙，在老家，出閣的女兒家得扎紅頭繩，那時你爸雖寄了錢來，但我舍不得買紅頭繩，想多留點兒錢在身邊，就用紅紙代替。

他繼續(xù)問母親，那為啥照相就舍得花錢？母親白了他一眼，嗤嗤地笑。

父親在旁邊搭話，豬八戒照鏡子，臭美顯擺著哩。

確實，在那個年月，照相是件了不起的大事。沐浴，凈衣、焚香，出門前還得再朝擱神龕上的祖宗牌位拜上幾拜。他問母親，有這么嚴(yán)重嗎？

母親說，咋不？那時老人們都說這相片怕是要攝走人的魂魄。我都嚇得夠嗆，不想照，可又怕你爸不滿意我的模樣，所以咬咬牙，照了。

就這樣，按當(dāng)時風(fēng)俗已是大齡青年的父親滿意了，又寄出更多的一筆錢，作為路費。母親一個人挑著娘家陪嫁的縫紉機出門了，連夜走六十里路到縣城，再搭班車坐十幾個鐘頭到省城，上火車，次日清晨才趕到父親那兒。父親手捏相片，守在火車站邊就不敢眨眼，很快，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認(rèn)出母親，趕上前，張嘴喊了母親的名字。母親輕輕地哎了聲，也喊了聲父親的名字。父親點點頭從母親肩頭接過縫紉機，挑上肩膀。從火車站到農(nóng)場還有四十多里路，他們當(dāng)年就這樣一個在前一個在后一步步走了過去。場部的食堂當(dāng)晚加了幾個菜算是喜宴，洞房是場部臨時空出的一間辦公室。他們的全部家當(dāng)除了母親不遠千里挑來的縫紉機，還有一張床，一張桌子，一個父親在學(xué)校念書時使用的樟木箱。母親那張相片與父親梳著三七開小分頭的相片并排貼在大紅的喜字下。結(jié)婚證是后來補領(lǐng)的，一式兩份，攤開約十六開大，中間最顯眼的位置寫著一行金光閃閃的毛主席語錄，“抓革命，促生產(chǎn)”。

清苦的生活也是幸福的。他們雖然不曾自由戀愛，卻也恩恩愛愛?；蛟S是因為在那個時代物質(zhì)是極為渺小的，或許是環(huán)境逼得兩個舉目無親的人不得不互相取暖。母親在以后的日子里雖常笑話父親沒本事，但從未否認(rèn)過父親對她的好，是真好，家里若有一個桃，一定是母親吃；家里若有兩個桃，也一定全留給母親吃；家里若有一籃子桃，父親頂多會吃那幾個被蟲咬過的。母親至今不忘那年臘月，她肚里懷著他一個已夭折的哥哥時，突然想吃魚，想得要命，就哽咽出聲。那么冷的天，到處白茫茫的，北風(fēng)刮著天幕，揚落斗大的雪花。農(nóng)墾場附近河里結(jié)的冰上都可以走人。父親默不作聲出門，問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的鄰人借了漁具，到河邊，先搬石頭在河面上砸，砸開洞，掀開厚厚的冰層，赤腳下到水里，忙乎大半天，弄回幾條小手指頭粗的雜魚兒，興高采烈地跑回家，做出碗熱氣騰騰的魚湯，然后一點點喂給母親喝。母親說，她當(dāng)時就哭了，哭得特傷心。

他從行囊里找出相機：“林師傅，給你照幾張相？”

老人回過神，忙擺手：“別，別，別浪費膠卷。”

老人知道膠卷，但不知道他手中拿的是數(shù)碼相機，數(shù)碼相機的風(fēng)行也就這幾年的事。他抓拍下老人揮手的一瞬間，定格，調(diào)出畫面，湊過身，給老人看：“這是數(shù)碼相機，不費膠卷，我給你多照幾張，挑幾張好的，到時洗好，再給你寄來，行嗎？”老人不無疑惑。他試圖把數(shù)碼相機的成相原理講清楚，可肚子里那一點兒水實在晃不出啥聲響。聽著他結(jié)結(jié)巴巴的聲音，老人的喉結(jié)蠕動著，繃直的上身漸漸放松。老人掐滅煙頭，拿起煙桿，啜了口，又放下，手往衣襟上擦：“我能摸摸它嗎？”他點點頭。老人接過相機，側(cè)頭，瞇起眼，就著燈光打量起屏幕上顯示的畫面，嘴角浮起笑意。他伸手來回按動“放大”、“縮小”鍵，以便老人看得更清楚。老人左下頜有道斜斜的刀疤，被拉拉茬茬花白的胡子掩著，若非距離這樣近，還真瞧不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