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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本禾太郎 抱茗荷之說(1)

日本恐怖小說選(卷一) 作者:(日)村山槐多


抱茗荷之說

山本禾太郎

女人名叫田所君子。

君子不知道雙親的長相,也不知道名字,甚至連自己的出生地都無從得知。君子懂事以來便與祖母兩人,住在山頂臨時小棚般的簡陋屋子里。好像是從某個遙遠國家流浪到那里的。

根據(jù)祖母的枕邊絮語,君子是在攝津舊國名之一。包含大阪府西部與兵庫縣西南部。國家的風(fēng)平村或風(fēng)下村出生的,但現(xiàn)在則連村名、甚至是國名都已經(jīng)從君子的記憶消失了。唯一像做夢般記得的是,后門有棵大柿子樹,夏天讓人覺得總有六尺長的大蛇,從屋頂爬到柿子樹上,或者像蜂斗菜那么大的向日葵將臉望向太陽,不過這些事對尋找自己的出生地一點幫助也沒有。

然而,唯一可以確定的記憶,是站在后門往左方眺望,能夠看見遠方還要更高一層像矛一般的尖山,頂峰僅有一棵大松樹。那抹滿濃紫的山頂上,宛若用墨描繪般的一棵松樹,在美麗夕陽中顯得格外鮮明,這畫面異常清晰地殘留在君子的記憶里。

自君子展開旅途以來,一遇到美麗的夕陽,常會站在別處農(nóng)家的后門,試著觀探一下,不過關(guān)于自己記憶中的山或松樹毫無所獲。因此覺得連這個可靠的記憶,說不定其實只是君子制造出來的想象。

君子的祖母在君子八歲的時候離開人世。根據(jù)祖母在枕邊告訴君子的故事,君子的父親,在君子出生的隔年秋天死掉了。父親是個重視善念的人,為了到四國、西國巡禮寺廟的朝圣者,開放一棟屋子作為結(jié)善緣的旅店。

朝圣者來到村中,詢問這村里有沒有給朝圣者留宿的人家時,村人立刻指出君子家。于是各種樣貌的朝圣者都來住宿了。有的是看起來人很好的老夫婦,也有美麗的尼姑。

受一宿之恩的朝圣者們在其他棟房子解下行李,便會來到主屋的庭院,重新對君子的父親或母親打招呼。父親吩咐君子的母親要將煮些菜、湯、火鍋等東西拿到朝圣者的地方,有時候自己也會到別館,聽朝圣者說故事作為消遣,朝圣者也會不請自來跑到主屋。聽說那時候母親會坐在父親身旁,安靜傾聽。不過,所有稱為朝圣者的朝圣者,并非全是美麗尼姑,或為人善良的老夫婦,其中也有眼睛負傷的彪形大漢、單薄虛弱好似幽靈的老人、沒有手的人等等,陰森悚然的朝圣者并不稀奇。當(dāng)那種朝圣者投宿時,據(jù)說母親就會嚷著好可怕、好恐怖,然后縮在房子里面不出來。

這么一說,祖母的枕邊絮語似乎很有條不紊,其實祖母的故事并非這么有次序,有時候,時間一長越是說得斷斷續(xù)續(xù)的,而且大多是君子在懂事時從床邊聽來的故事,如今遙遠的記憶已模糊不清,那些故事片段,似乎只能和夢幻物語聯(lián)想在一起。但是,對君子而言也算是在臨時小棚般的陋屋里與祖母兩人一起生活的愉快回憶。

她讓記憶的那頭逐漸褪色,用自己的想象一一補強祖母的故事,如今那些片段在君子心中似乎已發(fā)展成既定的事實。例如,和美麗的女尼聊天的父親模樣,坐在一旁安靜傾聽的母親模樣,女尼朝圣者的長相等等,就像電影似的清楚浮現(xiàn)。

父親的死,不,正確來說是被害死的,那一天有兩個朝圣者投宿。

一個是上了年紀六十二三歲的老嫗吧!不見一縷黑絲的滿頭白發(fā)剪得短短的,朝后梳攏,是個身體看起來就像男人般健壯的老嫗,雖然五官很高貴,但過于悖離老耆的體格,據(jù)說給人一種不太自然、氣味陰森的感覺。

另一位朝圣者也是女性。年紀和君子的母親差不多,大約三十七八歲吧!這女人用灰色的高祖頭巾頭巾取自衣服袖口的形狀,戴上后臉蛋便猶如從袖口中露出。將臉整個包起來,露出來的地方只剩眼睛。

據(jù)說那是一雙眼神非常清澈、美麗的眼睛。這位朝圣者連在房間里,甚至吃飯的時候都沒有將高祖頭巾卸下,沒有人問就主動表示自己是因為罹患惡疾,臉部丑陋到讓人無法再看第二眼,所以才始終罩著頭巾,打扮成像大師的這般模樣,據(jù)說她們當(dāng)時是如此說道。

白發(fā)的老嫗和這個高祖頭巾的朝圣者,雖然穿著打扮都和一般朝圣者無異,但卻有一種說不出的高貴氣質(zhì),一眼就知道并非所謂的乞食朝圣者,而是宗教朝圣者。

這個戴高祖頭巾的女朝圣者,似乎頗受祖母的注意。這是因為女朝圣者極度酷似君子的母親,從高祖頭巾的隙縫窺望出來的眼睛等等,簡直就像將君子母親的眼睛搬移到那里似的,縱然是雙胞胎一詞也難以形容兩人酷似的容貌。如果,這個女朝圣者沒有戴高祖頭巾的話,據(jù)說根本分不出誰才是君子的母親。

兩人雖然假裝是偶然湊巧投宿在同一地方,但看樣子是一伙的,而且還是主仆關(guān)系,老嫗感覺上像是戴高祖頭巾的女人的仆傭。

君子從祖母那兒聽到這兩個朝圣者的故事時,正因為是父親被殺當(dāng)晚的事情,在年幼的心里,就像聽什么恐怖的鬼故事一般,害怕得蜷縮身。如今記憶已淡薄,不再感到歷歷在目,但在兩人身影偶然浮上心頭的時候,父親的臨終、白發(fā)的老嫗、高祖頭巾的女朝圣者等等,感覺上就像親眼目睹了一幅地獄圖似的。

無怪乎這幻象一再浮現(xiàn)在君子的心頭。

從兩位朝圣者投宿的前四五日開始,君子的母親便因為高燒而下不了床。頸子長出小疙瘩,深為高燒所苦。

因此,她并不知道有這么兩位女朝圣者投宿的事情。那里是距離醫(yī)生居住的城鎮(zhèn)兩里之遠的鄉(xiāng)下地方,況且,在村子里面,有人生病的話大家通常不會請醫(yī)生。

君子父親拿出自己到四國朝拜時隨身攜帶據(jù)說是很珍貴的手杖,或是撫摸昏睡病人的頭,或是頌?zāi)罱?jīng)文,徹夜在妻子的枕邊照顧。

差不多到了拂曉時分,兩位朝圣者因為要早早上路,表明想和屋主打一下招呼,君子的父親遂離開病人枕邊,來到茶室。已經(jīng)完全備好行李的兩位朝圣者,慎重地答謝留宿一夜之恩并說道……聽說夫人身體違和,想必您一定很傷神吧,這東西就作為報答一宿之恩的謝禮,我們在當(dāng)天早晨曾祈禱病人早日康復(fù),而且這也是四國朝圣者的該做的功課。這個護身符是巡禮四國十次以上方才授與、異常珍貴的護身符,讓病人喝下它吧!她們說著,接著就拿出一個小小的金色護身符。聽說當(dāng)時父親不勝感激,恭恭敬敬地收下這個似乎很靈驗的護身符,由衷地再三道謝。

兩位朝圣者離去之后,祖母像平時一樣,進入朝圣者過夜的房間察看,一如大部分的朝圣者,房間整理得相當(dāng)干凈,沒有留下任何東西。投宿的朝圣者在出發(fā)時必定會貼上一張符才離開的出口大門,因為貼滿符紙而突出一塊的那扇大門,據(jù)說好像也有那兩位朝圣者新貼上的兩張符。

盡管祖母的描述,委實只剩下很模糊的記憶,但君子確實看過,來自四國朝圣者的符紙,貼滿了大門內(nèi)側(cè),那些符紙一張疊著一張,就像貼畫的羽子板用來拍打羽毛毽子的板子。一樣鼓鼓的。

將朝圣者所給的金符浮在水中想讓母親喝下,但聽祖母說當(dāng)天早上已經(jīng)退燒的母親,怎么也不肯喝下它。即便父親像在哄小孩般,將茶杯抵在母親唇邊強迫她喝,母親仍搖著頭堅決不肯喝。父親拿著茶杯,看了母親的臉好一會兒,說了句這樣實在太浪費了,因此很隨性地張嘴一口將符水喝光。聽祖母說在那之后不到一小時之內(nèi),父親嘔出黑血,在痛苦中掙扎死去。

在所有祖母的故事里,最鮮明殘留在君子記憶里的,就是這件事。或許是因為父親橫死的重大事件,更或者是收下金色靈符的父親,為什么立刻死掉的疑惑,抑或是這個令人不可思議的大謎團。

兩位朝圣者,似乎不是只有在投宿君子家那一天才出現(xiàn)在村莊。據(jù)說大概在二三年內(nèi),來過村里五六次,打探著有誰呢、村里有沒有病人呢,確定沒有病人的話,便會直接離開村子,偶爾聽聞有病人出現(xiàn),雖然會去確認是哪一戶人家,卻不在那戶人家現(xiàn)身,就那樣前往鄰村。

查明病人是君子的母親,然后才來投宿的事情,據(jù)祖母說是在父親死后聽村人提起才知道的。因此祖母不可能沒聯(lián)想到這兩個朝圣者和父親之死有關(guān)連,然而君子卻一點兒也沒聽祖母說過,父親是被這兩個朝圣者害死的,諸如此類的說法。

有可能是君子忘記了。

反倒是祖母仿佛贊同父親之死的話語,隱隱約約殘留在君子耳底。

母親是一個柔順得叫她往東就往東,叫她往西就往西,菩薩心腸般的女人。那么柔順的母親,會如此堅決地抗拒金符,一定是神明的啟示。而父親會立刻喝下它,則是受了神明的懲罰吧!

如果君子沒記錯的話,父親是否做了什么會讓神明處罰的事情呢,這么說來,父親在鄰里間廣為流傳的行善之舉,是否有什么原因呢?祖母似乎不常提起這個親生兒子,也就是君子的父親。相反地對于媳婦,也就是君子的母親,則是每日每夜沒一天不掛在嘴邊的想念。

母親是父親的續(xù)弦,比父親年輕了二十歲以上,臉蛋和心地都很美麗,十分疼愛在君子出生前便已去世的繼子,那個繼子對君子而言算是同父異母的哥哥。

不知是否真如文字所描寫的紅顏薄命,母親好像是個境遇凄涼的女人,尤其是嫁給父親之前,曾被夫家休妻,被趕出家門,遭逢的悔恨和悲傷絕非一般人所想象,但聽說母親絕口不提過去。等她嫁給父親后,在此地定居,婆婆待她一如對待親生女兒般疼愛,丈夫也很喜歡她,在產(chǎn)下獨生女君子之后,正是可以寬心之際,父親竟死于非命。

說到母親的時候,祖母經(jīng)常眼泛淚光。盡管如此疼愛媳婦,但祖母好像完全不清楚母親的來歷。她是如何與父親結(jié)緣的,君子甚至連聽都沒聽過。

據(jù)祖母的說法,一直到產(chǎn)下君子前,母親的精神都好像遺留在前世般,盡管柔順,看起來卻也像個傻子。然而,盡管如此,仿佛洞穴般的空虛身體某處,卻又散發(fā)出一種猶如蒼白螢火的幽光,教人不寒而栗。

不可思議的是,雖然從沒收過來信,但母親卻每個月從未間斷地寫信,還會自己拿到二里外城鎮(zhèn)的信箱寄出。祖母長久以來一直很想知道母親的來歷,想了解信里究竟寫了些什么,但卻沒有機會窺知內(nèi)容。唯有一次,聽說祖母發(fā)現(xiàn)了寫不到十行的紙團,上面寫滿了陰森恐怖的詛咒之詞。信上的遣詞用句,君子似乎聽祖母說過,但現(xiàn)在則什么都想不起來了。

狀似性格異常的母親,自從產(chǎn)下君子后仿佛換了一個人似的,變得既圓融又溫和。就像是迄今遭到附身、無以名狀的獸性已然消褪,恢復(fù)了原本的人格,據(jù)說從此以后母親便不再寫下任何一封信。

父親橫死后,高燒已經(jīng)完全退去的母親才聽說前晚有兩個朝圣者投宿,一聽到戴著高祖頭巾的那一人長得很像母親,極度訝異,就那樣又再度跌回病床上。

父親死后,不甚富裕的家似乎急速跌入沒落深淵,因為耕地也失去了,遂將長工解雇,偌大的屋子只剩下祖母、母親和君子,三人孤零零過日子。

最后為了賺取米鹽之資,母親不得不日以繼夜地織布。日子一天比一天還苦,再這樣下去非得三人一起餓死不可,于是母親一度返回故鄉(xiāng),留祖母一人在家。

從父親橫死、家道中落,一直到母親起身返鄉(xiāng),這也是長久以來斷斷續(xù)續(xù)、順序顛倒聽來的故事,如今君子只能想起其中的一鱗半爪。

思及祖母描述母親啟程時的故事,不知何故君子竟玄妙地聯(lián)想到抱茗荷家徽,以及山茶花。這絕對不是祖母故事的重現(xiàn),一定是在聽到祖母的故事后,聯(lián)想到君子親眼所見的記憶。為什么會從母親的返鄉(xiāng)聯(lián)想到抱茗荷和山茶花呢?

君子家的家徽是什么呢,君子懂事的時候,已經(jīng)是家道中落了,附有家徽的東西等等,她從未在家里看過,只有一個祖母在收放手邊物品時所使用的燈籠箱還附有家徽,不過君子記得那好像是圓形里有四個正方形,這一定是圓形四目紋沒錯。

因此君子的記憶里不應(yīng)有抱茗荷存在。即便是山茶花,君子和祖母一起居住的禿山臨時小棚附近也沒有山茶樹,就算在山里啦、其他人家的庭院等等地方看過,她也不認為那與母親的返鄉(xiāng)有所關(guān)連。君子覺得一定是更為重大的事件,當(dāng)時的所見所聞才會如此深刻地烙印下特殊記憶。

從君子隨母親返鄉(xiāng),到再度返回祖母身旁的經(jīng)過,同樣也聽祖母說過好幾次,但這并非祖母親眼所見的經(jīng)歷,君子認為,其中多半摻雜了自己的童言童語,經(jīng)祖母想象而創(chuàng)造出來的。

一大早,天還沒亮便被母親帶離家門的君子,或搭乘火車,或換車,或搭乘船只,中間也有打瞌睡,或是睡得很熟的時候被搖醒,沿路處于半夢半醒的狀態(tài),因此完全沒有記憶,隱約只記得末了從共乘馬車下來以后的路途非常遙遠。有小河,也攀越了小山,還有不知會延伸到何處的長長田埂。

經(jīng)過了好幾個圍墻開著山茶花、菊花等等的閑靜村子。之后的路程或是由母親背著君子,或是牽著母親的手行走。

途中確有過夜,但想不起來一次還是兩次。僅僅記得走在變暗的鄉(xiāng)下道路時的心慌,矮房成排的鄉(xiāng)下城鎮(zhèn)里,孤零零地點著四角瓦斯燈的客棧。第二天又是同樣的路途。那時候,母親的確戴著高祖頭巾。

一路上的記憶,就像是做夢般沒有任何關(guān)連,是回憶中的路途景色呢,亦或是決定展開旅程以后看到的景色呢,根本沒有清楚的界線,但她想,唯有母親戴著黑色縐綢頭巾一事是不會有錯的。

走在松樹稀疏、悠長平緩的坡道上,眼前豁然展開的是一片延續(xù)至遠方地平線的廣闊草原。舉目不見一戶人家,遙遠的右方有個非常大的池塘,可以看到池塘對面有座小森林,以及圍繞在周圍的白墻。太陽已經(jīng)偏西,這寬廣的水池綻放出狀似冷冽的光芒。

母親曾指著這片小森林對君子說了一些話,但那時候母親究竟說了些什么,君子怎么樣也想不起來。

現(xiàn)在試著回想,這可是極重要的事情,縱使只能想起當(dāng)時的一字半句,仿佛夢境的一切定能由暗轉(zhuǎn)明,雖然君子覺得可惜,卻怎么樣也想不起來。

下山后抵達森林一看,那是一片十分遼闊的森林,漫長的田地,盡頭聳立著一扇仿若諸侯城堡里的大門。君子的母親站在門前,猶豫了一會兒,對君子說:你暫時在這里等喲,媽媽很快就出來了……讓不愿意的君子在那里等待,母親戴著高祖頭巾就那樣走進大門里面。之后,就那樣子了。母親到最后都沒有從這扇門走出來。

在那之后,已經(jīng)過了十年的歲月。那時候自己的寂寞渺小身影,君子至今仍可以清楚地脫口描繪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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