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8年,德奧還在上高中三年級,布多迪拉主教寫了一封言辭頗為激烈的公開信,督促政府摒棄“刻意回避討論種族敵對”的做法。他寫道:種族問題已經(jīng)成了“禁忌”,但事實上胡圖族在社會的方方面面都受到了不公正待遇。主教還認為,胡圖族人“在權(quán)力地位分配方面遭受人為的、刻意的不公,這種分配明顯傾向于偏袒圖西族”。在教育的各方面,甚至在評分時,胡圖族也遭受著露骨的歧視。主教警示說,民族敵對已經(jīng)“非常尖銳”。
主教的這封信中所談到的問題都一一應驗了。當年夏天,布隆迪北部爆發(fā)了大規(guī)模的胡圖族叛亂,圖西族人被不由分說地殘忍殺害。事件又導致軍隊變本加厲地對叛亂進行殘酷鎮(zhèn)壓,被殺害的胡圖族或有一萬五千人之多。
北方發(fā)生殺戮時,德奧剛好在榮達山的家里。那些德奧知道是胡圖人的鄰居——不管他們是否真正明白種族沖突的意義——提醒德奧家這次動亂可能蔓延開來。德奧一家人在樹林里躲了幾天,只有隆基諾堅持沒有去,他還在守護著院子。不過布坦扎附近并沒有發(fā)生什么騷亂,德奧日后問起此事時,只得到了寥寥幾句答復。他自己也查了資料,后來,德奧把這段時間稱做“覺醒”。
德奧在學校了解到了布隆迪的基本歷史情況。那時還有很多怪異的課程,特別是有關(guān)殖民的教學。基本的歷史事實很清楚:德國在19世紀末侵占了布隆迪和盧旺達,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后比利時接手德國,比利時的殖民統(tǒng)治從1918年一直持續(xù)到20世紀60年代。老師說比利時對布隆迪進行了殘暴統(tǒng)治,可是學生們還是要學一些頌揚比利時的歌曲,而老師們也都很向往到Iburaya去。到了高中,歷史課教授的內(nèi)容也很不全面,完全沒有對“圖西族”和“胡圖族”的解釋,也沒提到那些德奧后來自己才搞明白的問題。德奧后來知道胡圖族差不多占布隆迪總?cè)丝诘?5%,圖西族占13%至14%左右。過去幾十年,布隆迪的軍隊和政府一直是由圖西族的大人物在統(tǒng)治,胡圖族雖然進行了多次嚴重的暴動,可是都被軍隊以更為殘酷的行動鎮(zhèn)壓下去。終于在1972年,血腥的大屠殺爆發(fā),那時德奧還是個孩童?,F(xiàn)在德奧才知道,他做醫(yī)生的伯伯就是在那年被殺害的。當時,胡圖族的民兵砍斷了伯伯的手腳,然后在紅喀山上把他扔進車里,讓他就此飽受摧殘地死去。伯伯只是恐怖的胡圖叛亂行動的受害者之一,而政府軍隊用更暴力的手段平息了叛亂。圖西軍隊殺了所有被他們抓住的胡圖族政客、學者、老師和護士,甚至還有許多學生——據(jù)說總共有至少十萬胡圖人被殺,也有人說這一數(shù)值達到二十萬甚至三十萬。很多死里逃生的胡圖人逃到了鄰國盧旺達或坦桑尼亞。
德奧一直在懷疑,為什么自己對這些重大事件一無所知?是不是他都雖然聽說了這些事,但是刻意忘記了?畢竟對所有人來說,這都是個恐怖的話題——無論是對那些周圍住了許多胡圖人的圖西人來說,還是對那些擔心軍隊就在附近的胡圖族人來說都是如此。德奧出生時,圖西族統(tǒng)治的政府就已經(jīng)采取了對民族敵對問題保持沉默的政策,并根據(jù)此種政策推行了很多措施,其中一個就是取消了比利時殖民時期在居民身份證標注“圖西族”或“胡圖族”的做法。
德奧一想到自己的祖國內(nèi)部竟有這么根深蒂固的分裂就感到非常震驚,尤其是想到還在他童年的時候,布坦扎的鄰居們圍著炊火說起“圖西人”時心里該是多么憤恨??墒?,盡管這種分裂給國家和人民帶來了災難,德奧還是不明白“圖西族”和“胡圖族”到底意味著什么。難道說胡圖族是原住民,是地地道道的布隆迪人,而圖西族是從尼羅河地區(qū)來的入侵者?據(jù)說圖西族養(yǎng)牛,胡圖族種地,可是在布坦扎地區(qū),不論是圖西人還是胡圖人,很多家庭都是耕牧兼顧。還有人說圖西人體格高大、鼻翼窄小,而胡圖人矮小敦實、鼻梁寬大,而且額頭上的發(fā)際線很直??墒菑牡聤W見過的人來說,這個用來區(qū)別的辦法也靠不住,他見過的很多人都屬于這區(qū)別法中的“例外”,合乎說法得很少。德奧自己就是個介于兩種標準之間,至少根據(jù)比利時殖民者定下的標準看是這樣。比利時人統(tǒng)計了布隆迪人和盧旺達人的身高和體重,然后定出平均標準——圖西人平均身高1.7586米,胡圖人平均身高1.6780米。按照這種標準,德奧的大部分兄弟論個頭都不能算圖西人,而且他自己也只是勉強夠這個平均數(shù)。德奧很瘦,可是還算比布坦扎的有些據(jù)說是胡圖族的人胖點,而且他的鼻子也說不上是寬是窄。
德奧又得了一次瘧疾,這使得他不得不從醫(yī)學院休學近一年,這段日子他就到一所偏遠的小學教書。德奧不知道哪些孩子是胡圖族,哪些是圖西族,他也不在乎,而且感覺到村里人似乎也不在乎。他不去想任何關(guān)于ubwoko——種族的問題。對德奧而言,這些孩子都很窮困,而且因為貧窮而變得意志消沉,特別是那些女孩和身體有殘疾的人,德奧想幫幫他們。他從自己微不足道的薪水里拿出不小一部分專門給那些孩子的爸爸買香蕉酒,好讓他們能坐在一起聽他夸獎自家的孩子。
德奧到布瓊布拉學醫(yī)時才真正意識到,自己充其量就是個偏遠山區(qū)的土包子,一個腳趾頭里還夾著泥巴的鄉(xiāng)下男孩。有些同學手頭也不寬裕,可至少每個人都有像樣的衣服,而德奧只有一件帶領(lǐng)子的襯衣。他得每天晚上在宿舍把襯衣洗干凈,然后開窗晾干。德奧在醫(yī)學院的第一年就只有一條短褲,他縫縫補補穿了一整年?!澳敲炊嘌a丁,”德奧后來說起,“已經(jīng)分不清哪兒是原來的衣服,哪兒是補上去的了?!?/p>
自然,德奧也因此受到了高年級生的“特別照顧”。他們讓他蹲在餐桌下面,并把裝滿米飯的盤子頂在頭上,然后從他頭上一把把地抓起米飯吃下去。
“怎樣?滋味如何???”一個高年級生戲弄地說,“你在家多久能吃上一次米飯?”
這是新生入校后必被問到的問題。第一次,德奧沒能作出 “正確回答”,雖然他說的是實話。他說家里自己種一些稻子,所以時常能吃上米飯。因為這個回答,德奧被狠狠地踢了一腳。后來,他知道了該如何應付。
“只在圣誕節(jié)的時候能吃一次?!?/p>
學校食堂里常有米飯,德奧知道這其中的深層含義:現(xiàn)在,他進入了社會的更高一層,理應享有一些特權(quán)。
德奧性格隨和,在高中也結(jié)交了很多朋友,讓就是其中一個。讓的媽媽是布隆迪人,可讓卻是個Muzungu,因為他的爸爸是法國人。Muzungu是斯瓦希利語,原意是指從一個地方搬到另一個地方的人,后來被用來專指歐洲白人。因為人們認為白人都很有錢,至少在德奧家鄉(xiāng),人們都這么想,所以Muzungu常用來指富裕的布隆迪人——效果等同于稱呼那人是白人。
讓有輛車,在學校附近還有自己的公寓。他面貌清秀,英俊白皙,有錢有車,而這個城市中又有那么多燈紅酒綠的誘惑,所以讓常常到城里去玩。那時艾滋病傳播很厲害,德奧雖然不贊成讓的做法,可是他更多的是擔心。但盡管如此,他卻并沒有警告過讓——自己只是個光會種豆子的鄉(xiāng)下男孩,有什么資格給這個千金大少爺上課?
對德奧來說,醫(yī)學院簡直就是他的天堂。學院的主樓是全新修建的,圖書館里有大量藏書,還有間實驗室配備了許多顯微鏡和其他研究細菌專用的高級設備。學校周圍是大學醫(yī)院,醫(yī)院的樓體雖然不像學校的那么好,不過也有很多工作人員時時清掃,保持整潔。病人不多,平均每間病房只有兩名。醫(yī)學院的每個班級差不多有一百名學生,男女比例比較均衡。學校總共有大約一百五十名全職或兼職教授,大部分教授是法國人,他們看起來高高在上,一副不容侵犯的架勢。和在高中時一樣,如果你問一個問題,肯定能得到一個答案,你永遠不會聽到哪個教授說“我不知道”。事實上,大部分答案基本上都是同一個詞——“閉嘴”。剛開始,德奧有個同學提了個問題,教授皺皺鼻子說:“你先學學怎么說好法語?!钡聤W的法語說得很好,可是那之后他也變得不怎么愿意舉手提問了。
德奧住在學校宿舍,但除了休息,他大部分時間都會待在教室、圖書館,或是跟著教授到醫(yī)院查房。每學年的成績都會定期在學校公告板上張貼出來,德奧的名字一直停留在前五位。那時他就有個計劃:一畢業(yè)就結(jié)婚——雖然他還不知道要與誰結(jié)婚——然后去幫助窮人。雖然在桑噶扎建診所的嘗試失敗了,可是從那時起德奧就心心念念地想著在布隆迪建診所?,F(xiàn)在,醫(yī)學院就是他的整個世界,他也覺得大多數(shù)同學都有這個想法。德奧的時間和精力主要都花在了學習上,可是他同時還對政治感興趣,特別是對周邊國家的情況相當留意。
在盧旺達北部戰(zhàn)爭不斷,起因還要追溯到20世紀50年代末60年代初。那時殖民統(tǒng)治剛結(jié)束,在布隆迪,圖西族掌握了政權(quán),但盧旺達情況正好相反:胡圖領(lǐng)導人取代了圖西領(lǐng)導集團。盧旺達的權(quán)力斗爭致使上千圖西人被殺,逾萬人逃亡,有些后來便定居在烏干達。幾十年來,盧旺達當局始終拒絕讓那些流亡者回國,流亡者試圖在烏干達定居,可是和大多數(shù)國家的態(tài)度一樣,烏干達也不愿收容他們。所以現(xiàn)在,一支主要由在烏干達流亡的圖西人后代組成的隊伍開始進行有組織的活動,有些學者稱之為“武裝回國”。這支隊伍自稱“盧旺達愛國陣線”,簡稱RPF。這支以圖西人為主的軍隊于1990年攻入盧旺達,并受到了烏干達政府暗中的大力支持。起初,RPF的力量遠弱于盧旺達的部隊。盧旺達軍隊獲得了扎伊爾共和國1的少量支持,同時擁有比利時和法國在背后給予的強力支撐。但盡管如此,RPF的部隊還是不斷壯大,如今已變得非常強大。隊伍已經(jīng)占領(lǐng)了部分領(lǐng)地,而且來勢似乎愈發(fā)兇猛。盧旺達為了報復RPF的勝利,在國內(nèi)逮捕并殺害了至少上百名圖西人。所謂的國際共同體發(fā)起的和平談判也只是時斷時續(xù)。
德奧斷斷續(xù)續(xù)地關(guān)注著事件進展,偶爾也會聽聽盧旺達廣播。好幾次,他聽到盧旺達官員或評論員說:“我們會慢慢地消滅他們?!碑敃r德奧覺得他們指的是消滅RPF,而非所有的圖西人。
布隆迪有時也會發(fā)生動蕩,可是德奧都沒怎么注意。1991年春天的某一天,德奧第一次切身地感受到了動蕩的威脅。那時,他正站在學校對面的可口可樂廣告牌前等公共汽車,一個并不十分熟悉的同班同學走過來,遞給德奧一卷報紙,低聲說:“看看這個?!比缓蟊愦掖译x開。
那是一份小報,第一頁印刷著醒目的標題——《胡圖十大戒律》。德奧聽說過這份報紙,這是一份盧旺達報紙的國際版,那份報紙名叫“Kangura”,意思是“覺醒”,是盧旺達政府辦的。德奧聽說報紙是布隆迪一個胡圖組織分發(fā)的,這個組織被布隆迪的圖西政府定為非法組織,他的總部在坦桑尼亞的難民營。這個組織自稱為“胡圖人民解放黨”?!逗鷪D十大戒律》在盧旺達流傳很廣,可是德奧這還是第一次見到。他在公交車上偷偷讀了一遍,回到宿舍又重讀了好幾遍。
第一戒律:“每個胡圖族人都應知道,任何一個圖西女人都是為她族人的利益而服務。因此,如果哪個胡圖人和圖西女人結(jié)婚、交友、聘用圖西女人當秘書,或與她們成為情人,那他就是胡圖族的叛徒。”其他戒律列出了別的原因,說明圖西人是可怕的,應該被鄙視,并與他們劃清界限。雖然戒律中沒有說要殺圖西人,可是第八條戒律說明:“胡圖人不該再同情圖西人?!钡诰沤渎商岬剑骸昂鷪D人應該對共同的圖西敵人保持警戒和堅定?!眻笊掀渌恼掳褕D西人叫做“蟑螂”,這個稱呼在盧旺達流傳了很久了。
德奧很不解,這份報紙是從哪兒來的?難道這種仇恨在布隆迪也會公開的爆發(fā)嗎?他家周圍的鄰居有人相信這報紙上的思想嗎?如果他現(xiàn)在準備回家,會不會在路上遇到危險?他的同學里還有誰是圖西人,他們怎么看待這些事情?德奧把報紙藏在宿舍好幾天,然后悄悄傳給了一個他碰巧聽說也是圖西人的同學。
有些同學公開討論種族問題,有些人公開說自己家就是通過各種項目從盧旺達逃到布隆迪的圖西人,他們也坦誠地說起自己的恐懼:“戰(zhàn)亂也會蔓延到這里嗎?”可是對學校大部分人,德奧還是不知道他們的種族。事實上,生活在這里的人中有幾乎85%的人是胡圖族。根據(jù)所謂的區(qū)分標準,他也能看出幾個人的種族,可是大部分人還是像他一樣,種族特征沒那樣明顯。即便是在家鄉(xiāng)布坦扎,德奧也說不出每個人的種族,而在布瓊布拉,若想確定一個人的種族,唯一的辦法就是直接問他。但德奧可不打算在同學堆里轉(zhuǎn)來轉(zhuǎn)去,見人就問:“你是圖西人還是胡圖人?”讀《胡圖十大戒律》時的擔心沒有消失,但事到如今也平息了不少。
德奧發(fā)現(xiàn),學校和城中開始流行一種儀式一般的問候方式。德奧常和朋友——據(jù)他所知有圖西人也有胡圖人——一同出去散步。他們有時會遇到別的朋友或陌生人把一只手舉到耳朵的高度,然后再握緊拳頭高高舉起,同時說:“Inivo nu gutwi.”這句話的意思對德奧來說就是“耳朵那么高”。然后那人接著說:“哦,你好?!钡聤W和朋友們就邊笑邊重復那個古怪的動作。有時他們坐在學校外邊的墻上,或是坐在校園里的草坪上,又或是站在路邊時,路過的陌生人會沖他們笑著說一句:“Susuruka.”意思是“讓他們暖和暖和”。德奧覺得這是和舉拳頭的方式配套的問候,所以他也會回一句“Susuruka”,然后舉起拳頭來。
后來過了很久德奧才明白在醫(yī)學院外面發(fā)生了什么,那時他才明白,歷史同記憶一樣,后人的敘說與當時的真實情形并不一定對等。人們在關(guān)注歷史時,大多關(guān)注成點狀分布的重大事件,卻常常忽視了這樣一個事實:其實在事情發(fā)生時,大多數(shù)人關(guān)心的是事件之外的其他,因此他們看不到任何征兆。
“每個人看到的歷史都不一樣,”德奧想,“歷史不同于足球比賽,兩支隊伍各占半場,你我界限那樣分明。歷史實際上是混成一團,每個人記憶中的歷史都是他所看到、經(jīng)歷或是感受到的?!笨赡艽蟛糠秩硕贾馈癐nivo nu gutwi”和“Susuruka”是政治口號,也可能他們和德奧一樣,以為那只是新鮮流行的問候方式。德奧后來才想明白,“耳朵那么高”是口令,意思是砍刀砍下時要準,“讓他們暖和暖和”的意思是“往圖西人身上潑汽油,然后點著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