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期信件中,曾氏談到癬疾復發(fā)的事。曾氏所患的牛皮癬是個最頑固難治的皮膚病,看起來似乎痊愈了,但一遇到身體狀況欠佳或事多心煩的時候,立即復發(fā)。這個病后來伴其下半生,始終未能根治。據(jù)說,現(xiàn)在也沒有徹底治好牛皮癬的良藥。莫謂癬疥之疾不足懼,惹上了牛皮癬這種“癬疥”,足可以纏繞一輩子,也真是討厭至極。
鄉(xiāng)試都在秋天舉行,所以又叫秋闈,與春天舉行的會試——春闈恰成一個對照。鄉(xiāng)試三年一科,遇子、午、卯、酉年舉辦,稱為正科。咸豐元年歲在辛亥,不屬此列,為什么有鄉(xiāng)試呢?原來,在正科之外,還有恩科,即蒙恩加開一科。恩科多在皇帝過大生、新皇登極以及國家別的重大慶典時舉辦。咸豐元年的這次恩科,無疑是為咸豐帝登極而增加的。
這一科鄉(xiāng)試,湘鄉(xiāng)縣居然一個也沒考中,曾府中的老六、老九雖進了貢院,也只是陪考而已。老九因病荒廢了功課,大概事先已有心理準備,故能平靜對待;老六卻自以為文章“典麗皇”,寄予極大希望,面對著名落孫山的結局則牢騷滿腹。大哥便借此來教導諸弟。
在老大看來,老六的牢騷乃無故而發(fā)。家中既不愁吃穿,本人又無他事干擾,目前所處,“乃讀書人中最順之境”,為何而怨天尤人?未中舉只能怪自己,不能怪別人。老大端顏正色地告誡諸弟:“無故而怨天,則天必不許;無故而尤人,則人必不服?!苯酉聛恚詭讉€熟人為例,說明怨天尤人者其后必多抑塞。又懇切指出,此種心態(tài),亦于養(yǎng)生不利,務必“決然去之”。
曾氏的這個六弟,是個功利欲望極烈、心氣極傲的人。此種人自視甚高,所求甚多,故而牢騷也最多。道光二十五年九月,他與老四一同進京,原本是以納監(jiān)來求取順天鄉(xiāng)試舉人的,結果如意算盤落空。第二年,老四回湘,他留在京師不愿回。再住兩年,依舊一事無成,家中以老四病危騙他返籍。他在途中給大哥寫信,信上說:“留京三年,所得果安在?
出門時,父母屬望,私心期許,豈如此耶?至鲇魚壩肉店,必須買一豬肚蒙面,然后可進里門也?!?/p>
老四、老九都在京師住過,也都是無功而返,他們都沒有想到要用豬肚蒙面進屋,唯獨他有這種想法,這只能以“期望愈高失望愈大”來解釋。
回家后依然不安分,既嫖娼,又想用錢買通老師將考試名次列前。咸豐元年正月,他給大哥寫信,說:“蓋弟之與兄,學問則一醇而一陋,地位則一貴而一賤,人品則一薰而一蕕,雖日置千萬字于兄側,無益于兄,只是增弟之慚辱耳。音問之疏,職是之由。伏惟原宥?!边@種自貶自嘲,不僅體現(xiàn)其胸襟之狹窄,也顯露出其心性之刻薄。接下來的話更是令人匪夷所思:“本朝定鼎帶礪之誓,士人必閫威如虎,然后可得甲科。內(nèi)子柔懦,無威可畏,弟坐是沉淪二十年。今擬增置一妾,秋風桂子,庶其有望乎!”
他讀歷史,卻讀出一個必須妻子兇惡丈夫才能中進士的領悟來,真?zhèn)€是讓人噴飯。試想想,當年曾氏讀信到此,當做何感?依筆者猜測,曾氏聯(lián)想到老四的信中曾說過老六對他“總不見得佩服”的話,可能認為老六在譏笑他無真本事,中進士點翰林不過是仗著老婆厲害而已。接著他可能會想到老六在指責大嫂不賢。曾國華在京三年,后來又不聽大哥的勸說,執(zhí)意上門去別人家做塾師,或許真的對大嫂有所不滿。
歐陽夫人十分節(jié)儉,過于節(jié)儉的人易于吝嗇,對于一個年紀輕輕卻長期在她家吃白飯的小叔子難免會不高興。叔嫂不和可能是事實。
但老六也并非只是說說玩玩而已,他是真的要置妾。盡管家中都反對,他仍一意孤行,最后拗不過他,只得給他娶了一個姓歐陽的小妾。
此信又談了勸捐彌補虧空之事,看來家中人仍想為頭辦勸捐。曾氏對縣衙門虧款原因做了分析:“虧于官者半,虧于書吏者半,而民則無辜也?!痹洗苏Z,揭示了當時腐敗官場中的另一個普遍存在的實質(zhì)性問題。人們通常認為官場黑暗,責任都在主管官員身上。其實,還有一種人也負有同等的責任,此種人即書吏,即衙門中的各級辦事人員,用現(xiàn)在的語言來表示,即“實權派”。有時,他們甚至比“當權派”還可怕。這些人既是實際經(jīng)辦者,又人數(shù)眾多,彼此勾結,要玩起弄虛作假、欺上瞞下的手腕來,可以做到了無痕跡。曾氏對此看得很明白,他的話也一針見血:“向來書吏之中飽,上則吃官,下則吃民?!本褪沁@批人上下其手,把各級衙門弄得烏煙瘴氣,暗無天日,不少想有所作為的清官,處在這批人的包圍之中,也會無能為力,漸漸地也便聽任他們擺布,由清變濁了。
曾氏對當時官場的這種風氣了如指掌,故他后來辦湘軍時,堅決不用這種人,而從鄉(xiāng)紳、學子中起用一批有血性有操守的人來經(jīng)辦錢糧軍餉。
造成虧空的原因,既然不是百姓不完糧稅,而是一半出于官府的揮糜,一半出于書吏的中飽,那百姓憑什么再出一筆錢來為他們彌補?辦捐一事,豈不招至百口騰怨?若一旦勸捐變?yōu)槔张?,則反授書吏以口實,遺患無窮。曾氏再次提醒諸弟:此事不能為。
一百多年后的今日,我們平心而論當時曾家兄弟的分歧,不能不佩服這位大哥的見事之明、處事之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