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致諸弟(道光二十三年六月初六日)

唐浩明評點曾國藩家書(插圖本) 作者:唐浩明


澄侯、叔淳、季洪三弟左右:

五月底連接三月一日、四月十八兩次所發(fā)家信。

四弟之信,具見真性情,有困心橫慮、郁積思通之象。此事斷不可求速效。求速效必助長,非徒無益,而又害之。只要日積月累,如愚公之移山,終久必有豁然貫通之候;愈欲速則愈錮蔽矣。

來書往往詞不達意,我能深諒其苦。今人都將學字看錯了。若細讀“賢賢易色”一章,則絕大學問即在家庭日用之間。于孝弟兩字上盡一分便是一分學,盡十分便是十分學。今人讀書皆為科名起見,于孝弟倫紀之大,反似與書不相關(guān)。殊不知書上所載的,作文時所代圣賢說的,無非要明白這個道理。若果事事做得,即筆下說不出何妨!若事事不能做,并有虧于倫紀之大,即文章說得好,亦只算個名教中之罪人。賢弟性情真摯,而短于詩文,何不日日在孝弟兩字上用功?《曲禮》《內(nèi)則》所說的,句句依他做出,務(wù)使祖父母、父母、叔父母無一時不安樂,無一時不順適;下而兄弟妻子皆藹然有恩,秩然有序,此真大學問也。若詩文不好,此小事,不足計;即好極,亦不值一錢。不知賢弟肯聽此語否?

科名之所以可貴者,謂其足以承堂上之歡也,謂祿仕可以養(yǎng)親也。今吾已得之矣,即使諸弟不得,亦可以承歡,可以養(yǎng)親,何必兄弟盡得哉?賢弟若細思此理,但于孝弟上用功,不于詩文上用功,則詩文不期進而自進矣。

凡作字總須得勢,務(wù)使一筆可以走千里。三弟之字,筆筆無勢,是以局促不能遠縱。去年曾與九弟說及,想近來已忘之矣。

九弟欲看余白折。余所寫折子甚少,故不付。大銅尺已經(jīng)尋得。付筆回南,目前實無妙便,俟秋間定當付還。

去年所寄牧云信未寄去,但其信前半勸牧云用功,后半勸凌云莫看地,實有道理。九弟可將其信抄一遍仍交與他,但將紡棉花一段刪去可也。地仙為人主葬,害人一家,喪良心不少,未有不家敗人亡者,不可不力阻凌云也。至于紡棉花之說,如直隸之三河縣、靈壽縣,無論貧富男婦,人人紡布為生,如我境之耕田為生也。江南之婦人耕田,猶三河之男人紡布也。湖南如瀏陽之夏布、祁陽之葛布、宜昌之棉布,皆無論貧富男婦,人人依以為業(yè)。此并不足為駭異也。第風俗難以遽變,必至駭人聽聞,不如刪去一段為妙。書不盡言。

兄國藩手草 

評點:絕大學問即在家庭日用之間

在這封信里,曾氏給諸弟講了為學中的兩個問題:一、學問功夫在于日積月累,積累到一定時候,則有豁然貫通的感悟。二、不要把學問僅限于書本中,家庭日用之間便有絕大學問,比如“孝弟”二字,便值得大用工夫。曾氏能看到這一點,實在是他的高明之處?!都t樓夢》里說:“世事洞明皆學問,人情練達即文章。”今人說,學問有有字之學,有無字之學。說的都是這層意思。古往今來,常常可見到一些飽讀詩書的人,對世事卻一竅不通,正如《三國演義》中諸葛亮所批評的小人之儒那樣:“青春作賦,皓首窮經(jīng),筆下雖有千言,胸中實無一策?!边@種人大多于世無補。曾氏一貫注重文字外的學問,這可從他日后辦湘軍的事業(yè)中看得出。

此外,他還談到了作字的“勢”。“務(wù)使一筆可以走千里”,要的是一種縱橫貫通之勢、真氣彌滿之勢。對于這種筆勢,前代書家談?wù)擃H多,如唐代書家張懷瓘說:“夫人工書,須從師授,必先識勢,乃可加工?!苯鷷铱涤袨檎f:“古人論書,以勢為先。”可知“勢”之于“書”極為重要。

信的最后一段提到的牧云、凌云兩人,分別為歐陽夫人的兄和弟。借此機會,我們將曾氏的這兩個小舅子介紹一下。

歐陽凝祉先生共有二子二女。兩個女兒中歐陽夫人為長,次女嫁彭治官,二子中牧云為長。牧云名秉銓,廩貢生出身,長期以塾師為業(yè),曾經(jīng)

教過曾氏二子,并協(xié)助過曾氏料理家事。同治元年,在曾氏的舉薦下,出任候選訓導,掌管衡州府書院教育。凌云為歐陽凝祉的次子,名秉鈞。咸豐末年,他與侄兒歐陽定果一道入曾氏軍營,后在湖北當差,官至光祿寺署正。歐陽凌云早年跟人學過看地,想做“地仙”。民間的所謂“地仙”,多為騙子。曾氏的祖父一向討厭“地仙”,曾氏也討厭“地仙”,故力勸內(nèi)弟不要從事這種職業(y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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