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切看起來都那么真實,以至于我?guī)缀醪桓蚁嘈潘?jīng)發(fā)生過。每個情節(jié)都似乎不像毫無準(zhǔn)備,倒像是早有預(yù)謀。我的記憶似乎在搞惡作劇,交織著痛苦與快樂,五味雜陳。這才構(gòu)成了酸甜苦辣的人生,這樣的人生才會成為永恒。
隨著船槳的一起一落,輕舟劃過平靜的湖面,穿過垂在湖面的柳條和樹蔭的倒影。我站在晃晃悠悠的小船上,她則靜靜地坐著,用靈巧的手指撥開那些零星的小枝條或擋住那些彈回的柳條,以免自己被劃傷。湖水在柳條的映襯下呈現(xiàn)出金棕色,綠蔭覆蓋的河岸就像塊祖母綠寶石。我們坐在陰涼處,周圍的嘈雜和令人昏昏欲睡的嗡嗡聲交織在一起,這世間的諸多煩惱和喜悅,全然拋在了腦后。在那樂而忘憂的獨處時光中,這位年輕女孩拋開了一貫的端莊,夢囈般向我訴說她孤獨的新生活,低沉悲傷的聲音讓我感受到了在那所大房子里,她跟她父親以及每一個親屬之間有多么疏離。那段時間里我們彼此無須信賴,無須同情,甚至連她父親的臉,仿佛都已經(jīng)很遙遠了。我的智慧和多年的經(jīng)驗在她身上再次起不到任何作用。一切似乎跟我毫不相干,“我”個人無權(quán)過問,僅需要傾聽而已。時間一點點流逝,好似永無止境。在神秘的夢境里生活融合并翻新,改變的同時又保持著本質(zhì),好比賦格曲中音樂家的靈魂。這樣的記憶讓人在夢境里一次又一次沉醉。
似乎永遠不可能天下太平。伊甸園里的蛇都想覬覦智慧之果。雪崩打破了夜的寧靜美好,突如其來的洪水令人驚恐萬分,叮當(dāng)作響的警報席卷了睡夢中的美國城鎮(zhèn),遠處船槳的哐啷聲在海面回蕩……這一切破壞了伊甸園的祥和安寧。頭頂上的綠蔭綴滿了鉆石般星星點點的陽光,似乎在船槳的節(jié)拍中微微顫抖,不安分的鐘聲似乎永無休止……
突然,令人討厭的聲音灌入耳朵,所有的睡意都被驚到了九霄云外。原來,是有人在不停地敲某家的門。
我早就習(xí)慣了這吉門街不能隔音的房子,通常不管鄰居們怎么吵,我絲毫都不會受到影響,無論我是熟睡抑或清醒。但這個聲音是如此鍥而不舍,如此不屈不撓,如此專橫霸道,讓人無法忽視。這無休止的聲音背后摻雜著某種不安分的成分,而這成分中又透出某種壓力或者說是需求。我全然不是自私之人,考慮到可能有人有求于我,我掙扎著起了床。下意識地看了看表,不過才三點鐘光景;沉沉晨靄給我的綠色百葉窗鑲上了一道灰白的邊,映襯得我的房間光線更暗。顯然這惱人的敲門聲來自于我的房門,而且沒有一個人被這聲音驚醒,沒有一個人應(yīng)門。我套上睡袍,趿上拖鞋,下到門廳。門外站著一個衣冠楚楚的馬夫,他的一只手始終摁在門鈴上,另一只手則不斷叩著門環(huán)。他看到我后即刻終止了鬧聲,一邊對我摘帽致敬,一邊從他兜里掏出了一封信。門對面停著一輛整潔的馬車,馬兒呼吸粗重,似乎是跑得太快所致。一個警察定定地站在那兒,饒有興致地看著這場景,夜視燈仍然在他腰間閃爍。
“抱歉,打擾您了,先生,但我的事情非常緊急,我只得一刻不停地叩門環(huán)摁門鈴直到有人應(yīng)為止。我想請問您,麥爾肯·羅斯先生是住這兒嗎?”
“我就是?!?/p>
“這信是給您的,馬車也是為您準(zhǔn)備的?!?/p>
我懷著極大的好奇接過了他遞給我的信。曾做過律師的我,當(dāng)然遇到過各種千奇百怪的事情,包括突如其來需要占據(jù)我時間的各種要求,但是這種情況還從未發(fā)生過。我退回門廳,關(guān)上房門,并未完全合上它而是留了一條縫,然后我開了燈。這封信出自一個陌生女子之手。它直入主題,略去了諸如“親愛的先生”之類的稱呼。
“你說過如果我需要,你會來幫我;我相信你能夠說到做到。沒想到這一刻這么快就來了。我陷入了可怕的困境,不知道該怎么辦,也不知道該向誰求救。我擔(dān)心有人想謀殺我父親;雖然謝天謝地,他還活著,但是他已經(jīng)完全失去了意識。我已經(jīng)派人去請了醫(yī)生和警察,但是這兒沒有一個我可以信賴的人。如果可以的話,馬上到我身邊吧,原諒我的這個不情之請。或許等我清醒過來我能意識到我在做怎樣荒唐的請求,但是現(xiàn)在我顧不得那么多。來吧!馬上來我身邊!瑪格麗特·崔羅尼?!?/p>
我悲喜交加地讀完了信,心里想得最多的是她有麻煩了,她需要我,令我魂牽夢縈的姑娘她需要我!我叫住了那馬夫:
“等等,我馬上就來!”我飛奔上樓。
以極快的速度梳洗完畢后,我們快馬加鞭地出發(fā)了。這是個集市的清早,當(dāng)我們到達皮卡迪利大街時,西方駛過來了川流不息的馬車群,其他地方的路況倒還良好,我們飛速前進著。路上我把馬夫叫進了車廂,讓他告訴我究竟發(fā)生什么事了。他顯得很拘謹(jǐn),說話的時候始終把帽子放在膝蓋上。
“崔羅尼小姐派了個人通知我們馬上備車,一切準(zhǔn)備就緒的時候她親自來了,給了我這封信,并告訴摩干,就是那個馬車夫,讓他飛奔去找您。她說要一刻不停地敲門直到來人為止?!?/p>
“對,我知道,我知道,你已經(jīng)說過了!我想知道的是,為什么她要寫信給我?她們家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
“我也不太清楚,先生;我只知道在主人房間發(fā)現(xiàn)他時他就已經(jīng)沒有意識了,床單上全都是血,他的頭上還有一處傷口。”
“她怎么可能在那個時候發(fā)現(xiàn)她父親呢?那已經(jīng)是深夜了吧,我猜?”
“我不知道,先生,我對具體的細節(jié)一無所知?!?/p>
無法再從他那兒了解更多,我停下馬車,讓他走出包廂;我獨自坐著,細細地思索著整件事情。我有很多疑問可以問這個仆人,在他出去后有那么幾秒鐘我很氣自己為什么不把握機會。但隨后,我很慶幸這欲望已經(jīng)消失了。我覺得與其問這個仆人,倒不如由崔羅尼小姐親口給我解開疑團。
我們飛快穿過萊特大橋,這輛裝飾豪華的馬車發(fā)出的小小噪聲在清晨的空氣里聽起來很沉重。我們轉(zhuǎn)向了肯森登宮路,很快便在一所大房子前面停了下來。這房子位于我們左手邊,在我看來,比起這大道盡頭的肯森登宮,諾丁山離這所房子更近。無論從面積或是建筑風(fēng)格來說這都是所漂亮的房子。即使是在灰暗的光線讓一切物體縮小了尺寸的清晨,它看起來依然很宏偉。
崔羅尼小姐在大廳迎接我。她毫無羞怯之色。看上去她似乎井井有條地管理著周圍的一切,更值得注意的是她非常激動,而且臉色像雪一樣蒼白。大廳里還有很多仆人,男士聚集在門邊,女士擠在了更遠的角落和門道里。一個督察剛剛和崔羅尼小姐談過話,兩個穿著制服的警察和一個便衣站在她旁邊。當(dāng)她沖動地抓起我的手時,眼睛里閃現(xiàn)出了一絲安慰,她輕輕地舒了口氣,開場白極為簡單:
“我就知道你會來!”
緊握的雙手意味著很多,即使它可能并不打算表達什么特別的含義。崔羅尼小姐的手好像陷進了我的手中。這并不是說她的手小,那是一雙漂亮的、靈巧的手,纖長的手指——可真是一雙罕見的漂亮的手,而是一種下意識的依賴。盡管這時我無法細思席卷我的興奮究竟源于何處,但很快我又再次有了這種感覺。
她轉(zhuǎn)向督察介紹道:
“這是麥爾肯·羅斯先生?!?/p>
督察向我致敬后答道:“小姐,我認(rèn)識麥爾肯·羅斯先生??赡芩麜浀梦以行腋诓既R克絲登造幣案中合作過。”
起初我并沒有認(rèn)出他是誰,我的滿門心思都在崔羅尼小姐身上了。
“當(dāng)然,德蘭督察,我記得很清楚!”我握著他的手說道。我注意到我和督察這種熟稔的關(guān)系看上去能帶給崔羅尼小姐一點安慰。她神情中的不自然引起了我的注意,直覺告訴我如果她單獨跟我談?wù)効梢詼p輕她的窘迫。于是我對督察說:
“能讓我單獨和崔羅尼小姐聊幾分鐘嗎?當(dāng)然,她已經(jīng)把她所知道的都告訴了您;如果允許我提一些問題會有助于我進一步了解這是怎么回事??梢缘脑捝院笪視懻撨@件案子?!?/p>
“樂意為您提供方便,先生?!彼麩嵝牡卮鸬馈?/p>
跟著崔羅尼小姐,我走進了一間雅致的房間,這是個位于房子背面的房間,門口朝向大廳,從這里可以一覽花園的美景。我們進到房間,我?guī)祥T后她說:“以后我再感謝你在我有困難的時候來到我身邊;眼下這件事只有你能幫我?!?/p>
“說吧,”我說,“告訴我所有你知道的,一丁點兒也不要省略,無論在現(xiàn)在看來有多么微不足道?!?/p>
她繼續(xù)道:“我被一陣響動驚醒,我也不知道那是什么。我只知道它把我從睡夢中驚醒。我發(fā)現(xiàn)我醒了,心劇烈地跳動著,焦急而又留心地聽著我父親房間傳來的響動。我和父親的房間緊挨著,通常在我睡前我都能聽到他在房間里來回走動的聲音。他晚上常常會工作到比較晚,事實上很多時候是很晚,所以有時當(dāng)我很早醒來,或者天色還未破曉時,我仍能聽到他在踱步。我曾嘗試過一次跟他抗議不能熬夜到太晚,這對他的身體沒有好處;但是我再也沒有勇氣試第二次。你知道他有多么冷酷無情,至少你應(yīng)該記得我跟你提到過他:當(dāng)他彬彬有禮的時候他十分可怕,而他憤怒發(fā)火的時候我反而覺得才正常。當(dāng)他行動緩慢、從容謹(jǐn)慎、抬起嘴唇的一側(cè)露出鋒利的牙齒時,我卻覺得——很好!我不知道為什么會這樣!昨晚我輕手輕腳地起了床,躡手躡腳走到門口,真的很怕打擾到他。沒有一絲響動,也沒有任何哭叫;但是有一種奇怪的拖沓聲,和一陣緩慢、粗重的呼吸聲。噢!站在黑暗和靜謐中等待并害怕——我也不知道害怕的是什么,那真是可怕極了!
“最后我鼓足勇氣,盡可能輕地轉(zhuǎn)動門把手,把門打開了一點。房間里面很暗,我只能看清窗戶的輪廓。黑暗中那呼吸聲變得更清晰,令人毛骨悚然。我仔細聽著,這聲音仍然在持續(xù)。我使勁把門推開。我擔(dān)心要是我動作慢了一點,可能門后就會有一些恐怖的東西準(zhǔn)備好了來突襲我!我開了燈,走進房門。我先看了一眼他的床,床單很凌亂,我父親應(yīng)該在床上躺過,床的中央有一大片暗紅的印記,看到這片漫延到了床沿的暗紅,我的心仿佛停止了跳動。我感到那陣恐怖的呼吸聲飄過了房間,我的目光追隨著它。父親向右側(cè)蜷成一團,右手壓在身下,像是被拋尸在那里。血跡從床上一直漫延下來,父親倒在一片血泊中,我埋下身檢查時,那片血閃現(xiàn)出可怕的猩紅色。他躺的地方正好在大保險箱的前面。他穿著睡衣。左邊袖子破了,露出他伸向沙發(fā)外的裸露的手臂。那看上去——噢!太可怕了!到處都是血,他腕上的金手鐲周圍的肉都爛了,還有很多傷口。我從來不知道他戴著這么個東西,這真讓我吃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