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年后哈羅德遭遇了一次沉痛的打擊。他那經(jīng)常感冒的父親,不慎感染了肺炎,不久之后便病逝了。哈羅德傷心欲絕,他們父子之間的感情如此深厚,他都不知道沒有他父親的生活該怎么繼續(xù)了。
葬禮之后,斯顧埃爾·諾曼陪著哈羅德回了家,他靜靜地握住這個大男孩的手,直到哈羅德終于在他懷里放聲大哭出來。此時他倆儼然是老朋友了,因此哈羅德無須掩飾自己,即使在他面前情緒失控也不會覺得難為情。上一輩的友誼在他身上得以延續(xù),變成一種信任。
當風暴過去,哈羅德平靜下來后,諾曼說道:“哈羅德,我親愛的孩子,你聽我說。你知道,我和你爸爸是多年的朋友,我相信他也會贊同我的做法。你必須得跟我回家。我知道在你爸爸生命的最后一刻,他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的將來。我也知道,我們能成為朋友,對他來說是莫大的安慰,我最好朋友的兒子也就是我的兒子。哈羅德,你和我,我們做朋友也有不短一段時間了,我們已經(jīng)學會了信任,我希望我們也能彼此愛護。此外,你和我的小史蒂夫也早已是朋友了,要是你搬到我們家去住,大家都會很開心的。你知道嗎,很久以前,在你第一次來我們家的時候,你回去的那晚她跟我說:‘爸爸,要是哈羅德能搬來和我們同住,那該有多好??!’”
因此哈羅德·安·伍爾夫跟隨斯顧埃爾回到了諾曼士丹,從那天起成了這個家庭的一員,就像是諾曼的兒子。對于他的到來,史蒂夫的喜悅自然是無須言表,但她更同情他悲慘的遭遇。不過,她想不出還能用別的什么方法安慰他,只好湊過去吻了吻哈羅德,用稚嫩的雙手緊緊握住他的手,附在他耳邊輕柔地說:“可憐的哈羅德!你和我應當互相照顧互相愛護,因為我們都沒有媽媽?,F(xiàn)在你又失去了爸爸。但是我的爸爸就是你的爸爸!”
那個時候哈羅德不過十四五歲的樣子。一直受到良好的教育。他父親在他身上傾注了很多心血,因此他各門功課的基礎都打得很牢。同時,他也是他那個年齡大多數(shù)體育活動的專家。他什么交通工具都能騎,槍法也很準,擊劍、賽跑、跳高、游泳等等樣樣在行,比許多年長于他的男孩子都更出色。
在諾曼士丹,他的學業(yè)仍然由教區(qū)長負責。斯顧埃爾外出騎馬、釣魚或射擊的時候常常帶上他,坦率地告訴他由于眼下史蒂夫年齡太小,不能陪他做這些事,那么他就要擔負起史蒂夫臨時監(jiān)護人的職責。他的存在以及他對史蒂夫學業(yè)上的幫助讓兩人之間關系愈加親密。他剛剛處于能讓她心甘情愿俯首聽命的年紀,而且他身上還有一種能贏得別人尊重的特質。他是誠摯的化身,現(xiàn)在又一次以他固有的方式展示出一種崇高的自我否定,這看上去和一個明顯好用暴力的人物有著天壤之別。在學校的時候他常常卷入一些打架事件,并且會無意識的受騎士精神支配,站在弱勢的一邊為之戰(zhàn)斗。哈羅德的父親常以他的祖先為榮,那是荷蘭的哥特人,他們正如他們名字的前綴所暗示的那樣驍勇善戰(zhàn),他還仔細研究過英雄傳奇中北歐海盜思想背后所暗藏的那些哲學。
哈羅德生命的這個新階段讓他前所未有地快速成長起來。至今他還沒感覺到有什么責任,順從,對于他來說已經(jīng)成為了一種信仰。它是弱者的慰藉,強者的障礙。現(xiàn)在他還具備了另一種個性,潛意識里他有幾分憂慮自己過于強大的力量。
不久之后,當小史蒂夫意識到性別的缺陷時,她關于自身性別的本能便覺醒了。說缺陷是因為任何品質都可以攻擊或是利用它。利用男人的缺點并不是指在他面前賣弄風情,但是和這也差不了多少。有時小姑娘會小小地捉弄一番這個她所崇拜和尊敬的、能迫使她做任何他在意的事情的大男孩,看他一臉尷尬,她調皮地吐吐舌頭,心里樂開了花。
史蒂夫無害的魅惑導致哈羅德既要阻撓她一些大膽的小計謀,又要拼命替她善后。這恰恰讓她倍增對他的信任,因此他很快便成了她生命里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一個她盲目但堅定地相信著的堅強、果敢且忠誠的伙伴。這種感情隨著她年齡的增長不斷上升,有一次更是演變成了異乎尋常的信仰。這件事情是這樣的:
圣·史蒂夫的老教堂,即諾曼士丹區(qū)教堂,和諾曼家族的人息息相關。自亨利六世的掌旗手——史蒂夫爵士恢復重建了這間教堂之后,所有諾曼家族的直系親屬都葬于此。這已經(jīng)成了不成文的規(guī)定。在靠近教堂的墓地里,葬著所有的旁系血親。當然,要是這其中有誰作出了特殊貢獻,那么她將有資格在高壇里占據(jù)一席之地。而整個高壇內部將會刻滿這個家族的所有歷史記錄。斯顧埃爾·諾曼很喜歡來這個地方,每次來他都會帶著史蒂夫。關于這個地方她最早的記憶便是父親一只手牽著她跪在一座雕刻精美的雪白大理石墳墓前,另一只手則不斷拭淚。她永遠也不會忘記她父親對她說的那番話:“孩子,你要記住,你親愛的媽媽就長眠于此。我死了之后,要是你有任何麻煩就來這兒。你一個人來,敞開心扉,在你媽媽墓前永遠都不要害怕向上帝祈求幫助!”她們家族的后裔都對這句話印象深刻。因為七百年來,諾曼家族的每個孩子都被父母單獨帶到這兒來過,聽過同樣的話。這種習俗幾乎變成了家族儀式,它也或多或少給孩子們留下了深刻印象。
以前每次哈羅德來諾曼士丹的時候,都免不了要去一趟這個教堂。他很喜歡來這里。對于祖先的熱愛使得他也無比崇拜和尊重其他同家族的人,因此史蒂夫的熱情只是另一個催生他前去教堂的因素。
在一次游玩的時候,他們發(fā)現(xiàn)地下室入口是開著的,他們不假思索決定進去看看??上麄儧]有帶燈,于是只好安排次日帶上蠟燭來徹底地探索這個地方。第二天下午,只見他們站在地下室入口,哈羅德手里擎著蠟燭。
史蒂夫崇拜地看著他,有些迷惑地問:“你不害怕這個地下室嗎?”
“一點兒也不!我爸爸的教堂里就有一個地下室,我去過好幾次?!彼f這話的時候,腦海里不由得浮現(xiàn)出他最后一次待在這里的回憶。他像是又見到了許多亮光,擎在手中永不消逝的亮光,制造了黑影所不及的可怕陰暗;又聽到了凌亂的腳步聲,像是那具大橡木棺材被一群男人抬下階梯,再擠進這狹窄的門縫……然后是聲音漸漸消失之后的肅靜;當他獨自站在他死去父親的身邊時,他感覺這片寧靜是如此真實。他又一次憶及斯顧埃爾·諾曼用充滿愛意的雙手緊緊拉住他時,他感受到了現(xiàn)實生活的痛苦和希望。
他止住了腳步。
“怎么不走了呢?”她十分詫異地問。
他沒有回答,這種時候說任何話都有些不合時宜。他常常跟她談起他的父親,她一直是個忠實的聽眾,可是現(xiàn)在,站在這可怕的地下室入口,他并不愿把這種地方所帶來的可怕回憶以及他自己的悲傷情緒強加于她身上。就在他猶豫不決的一剎那,過去那種痛苦和恐懼感再次浮現(xiàn),幸虧他及時控制住了自己。這是史蒂夫母親的墳墓,要是他們果真如愿走了進去,史蒂夫就會看見她媽媽的棺材,他擔心她會像自己親眼見到父親的棺材時那樣驚恐。如他所說,在卡斯通的時候他到過地下室很多次,他很清楚墓室的環(huán)境有多么悲慘。記憶都還歷歷在目,他不由得打了個寒噤,倒不是因為他自己,而是為史蒂夫擔心。他怎么能讓這個女孩來承受如此殘酷的現(xiàn)實?那太殘忍了。他仍然清楚地記得那些痛苦得難以入睡的深夜里,他總是會想起自己的爸爸就躺在那冰冷、寂靜且積滿塵土的地下室,不見天日,沒有一線光明,看不到一絲希望,得不到一點憐愛!被所有人遺棄,僅僅殘存了一顆滴血的心……
他要保護小史蒂夫,不讓她擁有同樣的記憶。他要想個理由阻止她。
他吹熄蠟燭,把門鎖上,鑰匙拔出來放進口袋。
“來吧,史蒂夫!”他說,“我們到別處去。今天我們不進地下室了!”
“為什么?”小家伙馬上不滿地撅起嘴,小臉氣呼呼地鼓著。這個固執(zhí)的小女孩并不想輕易放棄這次難得的機會。因為這一整天她都在幻想即將到來的歷險活動,她豈能容他不給任何解釋就打消她的滿腔熱情。她不相信是哈羅德害怕而打退堂鼓了,這太荒謬。但是她想不通,她的好奇心得不到滿足。她并不愿意犯錯,更別提別人還知道這是個錯誤。出于自尊她反駁道:“為什么不進去?”她固執(zhí)地又重復了一遍。
哈羅德和善地答道:“因為,史蒂夫,這真是個好理由。不過不要問我,我不能告訴你。但是你得相信我是對的。你知道,我并不想讓你失望,我也知道你滿門心思都撲在這上面了。但事實上,事實上我有個很好的理由。”
史蒂夫是真的生氣了。盡管她對于“理由”這個名詞并沒有什么概念,但她有推理能力,即使她還這么小,這種蒙人的說法也讓她難以接受。她正要發(fā)火,卻看到了哈羅德緊抿的堅毅嘴唇。她只好妥協(xié):“好吧!哈羅德?!?/p>
但是她卻暗自決定等條件再成熟一些的時候一定要到地下室里面去探個究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