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走到散步小徑，邁向兩把鐵長椅，它們被固定在小餐館的墻上，餐館已經(jīng)被風(fēng)雨侵蝕，木板都開裂了。我面向大海，覺得肺部鼓脹起來。

“接著走，放輕松了，”她催促著，“大聲喊，我自由了！我自由了！我自由了！”

在大海里，有漁船互相碰撞著，發(fā)出仿佛拍打非洲鼓軟墊般的聲音，很有儀式感，音響越來越大，沖擊著碼頭的木樁。

我想高聲叫喊，卻哽住了。畢竟，如果附近有人的話，他們準(zhǔn)會盯著我看，而且，盡管是以后不再碰面的陌生人，我也叫不出來的。

可我還是又試了試，叫聲就像一只瀕死的牧羊犬，而一輛卡車剛從它身上飛馳而過。我試著第三次叫喊，這回她也叫起來，我跟著她，配合她的聲音，終于喊過了她。這是純粹的斯坦利時刻，我永遠(yuǎn)無法忘懷。它已經(jīng)走過了三十四年零九個月，三個星期，還有，是的，四天。

當(dāng)風(fēng)開始沖著我們的臉龐猛吹時，我們就朝著汽車走回去。我已經(jīng)扔掉了一塊石頭，嗯，確切地說是12磅左右的石頭。

“我從沒住過家庭旅館，”我說著，坐進(jìn)了乘客席，搓著兩只手。“只有參加旅行社安排的旅游時住過賓館，是在特內(nèi)里費(fèi)、蘭薩羅特①和牙買加，不過那是和家人在一起，一次是西柏林，還有——”

“德國嗎？”她插話了，“有一次我開車去過德國的英國陸軍基地。那里的農(nóng)民們用指甲剪修整田地。去巴伐利亞就像開車進(jìn)入了《音樂之聲》的布景。每時每刻你都覺得朱莉·安德魯斯會一手拿著吉他在山上跳舞，一群金發(fā)碧眼的姑娘跟在她身后蹦蹦跳跳著?！?/p>

“《音樂之聲》是在奧地利拍攝的，不是德國，”我糾正著，只見自己的口氣在眼前變成了一團(tuán)云霧狀?！瓣P(guān)鍵是，奧地利是被納粹占領(lǐng)的?！?/p>

事實(shí)就是事實(shí)，虛構(gòu)就是虛構(gòu)，兩者涇渭分明。我懷疑在杰茜·奧唐納看來，它們是糾纏不清的。

她用力擦拭擋風(fēng)玻璃，那上面的水汽都凝結(jié)了。

“別那么學(xué)究氣，斯坦利?！?/p>

我挑起了一邊的眉毛，看了看她，做出一副“有些較真”的表情。她并沒有理會，再次大聲地發(fā)動引擎。

“正如我所說的，這一舉動之后，那群新兵就會朝我紛擁而來，盡管在家時我早就知道，他們中有不少人會‘像巴基斯坦佬那樣把人暴打一頓’?！?/p>

“就是嘛，我們倆駕車穿越歐洲是很危險的。”我很高興能說出這一頗有分量的意見。“我們在那里會不安全的，只要看看報紙就明白了。那里的原住民在警察羈押下垂死著……法西斯在整個歐洲橫行霸道……南非實(shí)行種族隔離……”

“借口，沒用的借口。別像個沒有居住許可的居民那樣?！?/p>

我們開上了主街，找到了離開布羅德斯泰爾斯的主要公路。早晨開始了：樂購超市正拉起卷簾門，上學(xué)的孩子們在公共汽車站打鬧，一個長頭發(fā)的男子正在修剪懸垂在燈柱上的植物，工人們開始在旁路鉆孔，校車開始阻塞交通。

“我父親總說我首先是個牙買加人?！?/p>

這話始終是一個陳述句，可現(xiàn)在我卻覺得句末要加個問號了。我，斯坦利·奧維爾·克利夫·威廉姆斯，是怎么想的？

我看到杰茜突然發(fā)怒了，覺得這一政治家的權(quán)威口吻是在對下屬進(jìn)行說教。她讓我想到了我的父親，父親拉開嗓門責(zé)備年輕的兒子，讓兒子明白自己不能忤逆長輩。

“你只不過是個英國人，別拿自己開玩笑了。你思考問題像英國人，走起路來像英國人，說起話來也像英國人，吃起東西來像英國人，而且很有可能的是，你跳起舞來也像英國人。你在英國度過了一生，斯坦利，那話有意思嗎？蒙古人又怎么了？秘魯人呢？埃及人呢？”

這話有道理嗎？大概有。不過我可不愿意像可樂罐似的被人壓扁了。

“我在這里沒有真正的根，我們都沒有。”

難道我真的像他那樣，要糾纏在一種無國籍狀態(tài)里嗎？我們不屬于這里，斯坦利。那他干嗎不回家，回到那個他認(rèn)為有歸屬感的地方去呢？

“我以為你會明白，斯坦利，明白奴隸制和殖民地是四百年來灌溉進(jìn)入英國土地的液體肥料，由此這片可愛的島嶼上就能長出茂盛粗壯的金錢樹。想想我們擁有了土地權(quán)，對吧？瞧，重要的是得始終往前走。這有多令人興奮？”

“對我這有點(diǎn)過于興奮了，”我答道，“我覺得自己喜歡回家睡同一張床，每個人都這么想，是嗎？”

“如果你沒嘗試過，怎么會知道呢？聽著，你最后一次冒險是在什么時候？”

我曾經(jīng)冒過的唯一一次風(fēng)險也是有計劃的，并且是金融方面的。我沉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