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章(2)

屠場 作者:(美)厄普頓·辛克萊


 

喬納斯的朋友是在屠場區(qū)發(fā)的財,所以一家人的目的地當然是芝加哥。他們知道“芝加哥”這個詞,而且對他們來說知道這一個詞就夠了,至少在他們到達這個城市之前?;疖嚨秸玖?,他們一個個從車上跳下來,沒有人迎接,依舊狼狽不堪。他們來到大街上,不敢隨處走動,呆呆地望著迪爾伯恩大街的街景,街道兩邊黑糊糊的高大建筑一眼望不到頂。他們還沒有意識到這就是芝加哥,不過當他們嘴里再說出“芝加哥”的時候,已經(jīng)沒有人手指著某個方向了,經(jīng)過的人或者一臉困惑,或者一笑而過,或者干脆不理不睬。他們站在那兒,一個個可憐巴巴、茫然無助的樣子,尤其是看到穿制服的人,他們更是嚇得要死,警察一來,他們就蜂擁著穿過馬路,倉皇逃走。他們就這樣一整天在人聲鼎沸、車水馬龍的大街上四處游蕩,完全找不著東南西北,到了晚上,他們就蜷縮在一棟樓的樓道口。最后,有人發(fā)現(xiàn)了他們,叫來警察帶到了警察局。第二天早晨,來了一位翻譯,警察通過翻譯了解了情況。之后,他們被送上一輛火車,還被教會了一個新的單詞“屠場區(qū)”。他們發(fā)現(xiàn),這次竟然這么容易就過了一道鬼門關,而且居然沒有破財,那種高興的心情簡直難以言表!

他們坐在車上,兩眼熱切地望著窗外。他們正駛在一條似乎沒有盡頭的大街上,過了一里又一里——他們哪里知道,這條街共有三十四英里長,街道兩旁低矮、破舊的兩層樓房一棟挨著一棟,沒有空隙。一路上,這景色絕無變化——沒有山岡,沒有溪谷,丑陋、骯臟的木結構房屋排列兩側,一眼望不到頭。一條河溝兒里流淌著污濁的河水,上面架著幾座橋,河的兩側土坡護岸,岸邊擠滿了破爛不堪的工棚和船塢;路上隨時碰到鐵道交叉道口,欄桿起起落落,一輛輛火車頭冒著白煙,喘著粗氣,拽著一溜溜長長的貨車車廂隆隆駛過;高大的廠房排列在街道的兩側,黑洞洞的建筑上面布滿了數(shù)不清的窗口,煙囪林立,冒著滾滾的濃煙,遮天蔽日,廠區(qū)的地面更是烏黑一片。在這些高大的建筑之間,那些低矮的樓房又進入你的視線,景象是另一番的破敗、蕭條。

距這座城市還有一小時路程的時候,他們坐在火車車廂里就開始感覺到了空氣中的異樣變化。天空變得越來越灰暗,田里的草葉看上去也不那么綠了。火車在行進,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窗外的景色越來越破敗、蕭條;田野已變得焦黃,一片荒蕪、雜亂的景象。隨著煙霧越來越濃重,他們感覺到空氣中有一股奇怪的、刺鼻的氣味兒。對于這種氣味兒,他們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不知道是不是厭惡;有人會說這氣味兒令人作嘔,不過尤吉斯他們的嗅覺還不發(fā)達,只知道感覺異樣。現(xiàn)在,坐在電車上,他們開始意識到自己正向這氣味兒的源頭進發(fā)——他們從立陶宛一路艱辛奔向這里,好像就奔這氣味兒而來!氣味兒由遠及近,由輕微到強烈,現(xiàn)在他們的鼻孔里、嘴巴里已經(jīng)充滿了這氣味兒,聞得到、嘗得出——甚至可以隨手抓一把,沒事兒的時候認真研究一下。對這氣味兒,車上的人反應不一。對有些人來說,這是一種自然的味道,原始而純粹,濃烈而厚重;有些人在貪婪地吸食著這氣味兒,就像是在享受著興奮劑的刺激;有些人把手絹兒捂在臉上……尤吉斯這些新移民們則還在品嘗著,感覺茫然。就在這時,車突然停了下來,車門咣當一聲被打開,有人喊了一聲:“屠場區(qū)!”

車停了,他們被甩在一個街角,站在那兒四處張望。眼前一條后街,兩側各一溜兒磚房,順著街心望去,五六只高聳的煙囪,好像頂?shù)搅颂臁厦鏉鉄煗L滾、遮天蔽日。這濃煙仿佛從地心里冒出來,人們似乎看到了那里燃燒了千萬年的熊熊烈火。巨大的能量從里邊噴發(fā)出來,勢不可擋。站在那兒凝望,你也許會想,這能量什么時候能夠停止噴發(fā)?不過從眼前的景象看,這滾滾洪流似乎永無停歇。洪流幻化成壓頂?shù)臑踉?,翻卷著、奔騰著,最后匯聚成一條澎湃洶涌的長河,直接天際,宛如一塊巨大的幕布籠罩大地。

這時,一種新的奇怪的感覺忽又襲來。跟他們所看到的顏色一樣,也是跟這個城市渾然一體的一種東西。這是一種聲音,一種由成千上萬個微小的聲音匯成的聲響。開始,你并未察覺到——它滲透到了你的意識之中,一種潛伏的侵擾。它像春天里蜜蜂的嗡嗡聲,森林的簌簌聲;它使人想到人頭攢動的集市、人喊馬嘶的戰(zhàn)場。只有側耳傾聽你才能夠辨別出那原來是動物發(fā)出的聲音,遠處千萬頭牛的低吼,千萬頭豬的嚎叫!

他們想去探尋一下那聲音的源頭,可是,天啊,此時他們怎會有時間去獵奇。街角上有個警察已經(jīng)注意到了他們,他們照例開始順著大街逃開。剛跑出一個街區(qū)遠,喬納斯突然大喊一聲,并興奮地用手指著街對面。其他的人還沒明白過來怎么回事,就看見喬納斯闖進了一間店鋪,店鋪的門上方掛了一個牌子,上面寫道:“約伯斯·賽德維拉斯熟食店”再看他出來的時候,身邊多了一個矮矮胖胖的先生,穿著襯衫,系著圍裙,緊緊地抓著喬納斯的雙手,好不親熱的樣子。這時,伊莎貝塔大娘突然想起來了,賽德維拉斯就是傳說中在美國發(fā)了財?shù)哪莻€朋友的名字!發(fā)現(xiàn)他這個時候還在店里忙著,生意肯定是很紅火,一幫人心里在想自己也該走運了,盡管現(xiàn)在早已過了早晨,一家人還沒有吃早飯,孩子們都開始叫嚷了。

凄慘的旅程就這樣結束了,結果還是令人高興的。兩家人抱在一起,親熱得不得了。是的,約伯斯·賽德維拉斯已經(jīng)有好幾年沒見過立陶宛家鄉(xiāng)的人了。不過半天的工夫,兩家人就成了莫逆之交。約伯斯了解這個世界的所有陷阱,能夠解釋清楚他們所不明白的一切,能夠告訴他們遇到緊急情況應該怎么辦,更要緊的是他能夠告訴他們眼下應該做什么。首先,他要把他們帶到艾尼爾老太太那里去,她在屠場區(qū)的另一端經(jīng)營著一家寄宿公寓。他解釋說,那里的條件就那樣,沒得選擇,不過暫時還可以湊合。聽了這話,伊莎貝塔大娘忙不迭地表示同意,因為她知道,現(xiàn)在沒有什么東西對他們來說能算得上是便宜的了,他們已經(jīng)被一路上的開銷嚇怕了。在這個高薪的國家只待了幾天,他們便對這里殘酷的現(xiàn)實有了切身的體會——這也是一個高物價的國度,這里的窮人跟世界上任何其他地方的窮人沒什么兩樣。尤吉斯一直以來抱有的發(fā)財美夢幾乎一夜之間化為泡影。更令他們感到痛苦的是,現(xiàn)在他們是在按照美國的物價花錢,而那點兒錢卻是在立陶宛的工資水平下掙來的——他們被這個世界欺騙了!旅程的最后兩天,他們干脆餓著肚子——火車上的食物價格高得離譜,付錢的時候,心疼得要死。

盡管如此,可是當他們親眼看見老寡婦約克寧的家時,他們還是禁不住退縮。一路上,他們還從來沒有見過這么糟糕的地方。那是一套只有四個房間的公寓,位于“屠場后院”,周圍一片破爛不堪的低矮兩層樓房。每棟樓有四套公寓——寄宿公寓,里邊住的都是外國人——立陶宛人、波蘭人、斯洛伐克人、波希米亞人。這些公寓有的個人經(jīng)營,有的合伙經(jīng)營。每個房間住五六個人——有時,十三四個人擠在一個房間里,這樣,一套公寓就能住得下五六十人。每個房客都得自備寢具——一張床墊、一床被褥。床墊一排一排地鋪在地上,除了一座爐子,整個房間再無其他空地兒。兩個人共用一張床墊司空見慣,一人白天上班,晚上睡覺;另一人則晚上上班,白天睡覺。公寓老板經(jīng)常會把一個床位同時租給兩個倒班工作的工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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